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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机 下（第1页）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了。艾条燃烧着，越来越烫，烟也越来越多；门口留着一道缝，十一月的寒风飕飕地往里灌；油烟机发出沉闷不祥的振动异响，应该在运作，但只堪堪吸入一点。我，披着一件俗气的红色大花小褂，身上放有艾条的地方又痒又烫，风吹到的地方冷得发颤，鼻腔里满是姜味和烟味。收音机里甜腻的男声还在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播放那一句台词：“南巫啊——阿咪脱～佛——”

被割裂的一线天空是锡色的，有脏脏的淡淡的云，比天空的颜色浅一些。

艾条越来越烫，皮肤开始发痛发麻，让人想起锅里滋滋作响的不过，可能治疗效果就是这样吧？全身莫名开始发痒，但是不能动，要是这些燃烧的艾条点燃别的东西怎么办？这里一屋子的可燃物要是烧起来，即使不出火灾烧出几个洞我也得赔钱。空气里弥漫着姜味与烟味，呼吸困难，口腔发苦，喉咙发干，可是油烟机的确在运转啊？

我闭上眼睛，耳边还响着那永不停止的，不断折磨着我的，越来越带有亵渎意味的甜腻的男声，重复，重复，一直重复的“南巫啊——阿咪脱～佛——”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它黏糊糊，身上长满肿块和脓包，扭曲着，蠕动着，慢慢的，缓缓的，浑身散发恶臭，可又喷了过量的香水，希望掩盖气味但后果更糟。它自我感觉良好，抹上厚厚的遮瑕膏，画上大红大紫配色的浓妆，把肥硕的长满肿块和脓包的身躯塞进奢侈品山货，把衣服撑得变形，几乎开裂，一扭一扭走在大街上，骚姿弄首，对所有人暗送秋波。如果有谁看了它一眼，就在心中得意地想，唉，又有一个人爱上了我，于是扭得更起劲了，黏糊糊的液体撒了一路。

“咳咳咳，阿姨！这里的机器坏了！”她还在聊天，我听到了。“南巫啊——阿咪脱～佛——”

“咳咳咳，阿姨？阿姨！这里的机器坏了！阿姨！咳咳咳……”我绝对不要再来这家店。“南巫啊——阿咪脱～佛——”

“阿姨！咳咳，阿姨！咳，老板！这间屋子里全是烟！咳咳咳咳咳……”我怕是要交代在这了。“南巫啊——阿咪脱～佛——”

“阿姨！咳咳咳，老板？老板娘？咳，阿姨！快过来啊！”她怎么可能没有听到？这个人是不是成心想害我。“南巫啊——阿咪脱～佛——”

“咳咳咳……”这烟是越来越浓了，我简直看不见那个油烟机。“南巫啊——阿咪脱～佛——”

“咳咳，有没有人？咳咳……”快点来个人，谁都好。“南巫啊——阿咪脱～佛——”

“救命！咳咳，我要窒息了！有没有人？咳咳咳，谁都好！”

“南巫啊——阿咪脱～佛——”

“救命！咳咳咳……”

“南巫啊——阿咪脱～佛——”

“咳咳咳……”

“南巫啊——阿咪脱～佛——”

呼救只让我吸进更多烟，嗓子刀割一般的疼，嘴巴和鼻子发干，烟不断地涌入。

冷静，冷静，冷静！平稳呼吸。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呼吸。我也还有自主意识。行吧，我先休息会，再喊下去说不定更糟。这种时候怎么办？我为什么平时不搜搜看这种急救视频啊？不过一般都是直接跑吧？门就那么近，还在灌冷风。可恶，明明门都开着，隔音效果这么差，我都能听见那个老板娘和另一个人聊天聊得火热，她们每句话我都能听见，为什么一个人都不理我？为什么！不要聊你们那点可怜的迷信东西了，聊了也不会有任何用，快点过来啊！

“咳咳，阿姨！咳，阿姨！老板娘！”我觉得我的喉咙里有什么裂开了。“南巫啊——阿咪脱～佛——”

“阿姨！咳咳咳，救，咳咳，命！我要不能呼吸了！咳咳咳咳咳……”“南巫啊——阿咪脱～佛——”

“咳咳，救命！救，咳咳咳，救命！”

“南巫啊——阿咪脱～佛——”

这不详的声音，好像在给我唱哀乐，这暧昧的声调，好像为此感到兴奋与愉悦。可恶。

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威胁与恐惧。

我还是跑吧，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会交代在这里。不要去管那些钱啊赔偿啊的，小命比较要紧。可是，如果只是小事呢？如果只是我神经过于紧张呢？那要怎么办？我妈肯定会絮絮叨叨，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人，只要她一想起这件事就来说我，还要当成笑话一样说给所有她认识的人听。想想看吧，当我们一家子吃着晚饭，她突然来一句，“你上次去推拿那次也太好笑了。你当时居然还以为你出不了那间房了，哈哈哈。”。想想看吧，当过年还是什么时候，她和几个亲戚朋友聚在一起磕着瓜子说闲话，灵感来了，福至心灵，“我们家那个小孩，有一次去推拿，她……”我什么时候经过，她们看着我一阵笑，看着我莫名其妙或者恼羞成怒的样子，再笑一阵，瓜子壳都掉在地上。想想看吧，那天我和我的某个朋友出去玩，我妈也插进来一起聊天，想到我这件事，脱口而出，“哈哈，你那次去推拿的时候……”就留下我一个人僵在原地，朋友也哈哈大笑，“不是吧你，没看出来啊？哈哈哈……”。她完全干得出来，她就喜欢这样干，这全都是亲身经历，并且是常常更新的经历。

“老板娘，我们家那个好了没有？”我妈！是我妈的声音！

“哎！好好好，时间是到了。我进去看看。”遇到我妈就说得出话了是吗？

“哎呦～这里油烟机居然都没有开欸——”她一进来就直皱眉毛，顺手把门开得更大点，我那会全身就盖着件外套，“小姑娘，你怎么不说啊？你看这孩子，哈哈哈。”她进来就开了那个油烟机，一阵强力的吸力传来。好一个转嫁错误的能手。

“哟！你这些地方怎么都这么红啊？哎呀，烫了你可以来叫我的嘛，真是。”我才感觉到自己那几个艾灸的地方都又烫又麻又痛，最开始像撕开用了一整天的创口贴的胶布，接着像一根根又细又密的小针快速地扎进扎出皮肤。我飞快穿上衣服鞋子，头发也没扎，脑袋里乱糟糟的，拉着我妈就走。快走吧，离这个妖婆的老巢越远越好。

“你这孩子！老板娘，多少钱啊？”我妈完全没有意识到什么，那些从门中溢出来的烟，我脑门上一个可笑的红印，她都看不见吗？

“友情价，九九八。下次再来啊，哈哈哈。”老板娘笑着回应，一如既往的充满虚伪和谄媚。

出去，只要能出去就行了。跟这种人是要不回钱的，跟我妈也是绝对讲不清事理的。出去，我要出去。空气，我要空气。

我把我妈的手捏得更紧了，真的，信我一次，你不会后悔的。

她当然没有信我，把车钥匙给我，叫我带着弟弟回车上。老板娘笑着迎上她，又唧唧歪歪起她那套融合怪一样的话术。

第二周的周六，好不容易从学校出来，我妈又把车开到那间推拿理疗馆门口。“不许闹，不许顶嘴，不要这么娇气，不要拉着一张脸。你就是不愿意好好配合，所以这个病才好不了。你的脾气也是病因之一，好好改改吧。我不想听你讲任何歪理。”

一个灯光昏黄，乌烟瘴气的按摩房。满是脏手指和鞋印的深绿色黄色印花墙纸，墙上粘着按摩穴位点图，生辰八字八卦图，风水命理罗盘图，都已经发硬发脆，有的地方已经破了几个洞。房间里是四张按摩床，占了大半地方，军绿色的底子，铺上一层薄薄的不知道洗过多少次的白色床单好遮掩按摩床上洗不掉的污渍和烟头烧出来的破洞。床上面是一个油烟机一样的东西，很大，大概比自助烧烤店的大一倍。第四张床上堆着保暖用的被子和毛毯，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不知道洗不洗，层层叠叠，窗户被遮住大半，只能看见瘦瘦长长而被防盗窗剁成几块的天空。屋角是一个神龛，电蜡烛，电香炉，里面一个看不清样貌的仿木制塑料神像。一只小巧的收音机搭在第四张床的被子上，播放着甜腻男声拖长音调，尾音上翘唱出的佛经，整个房间似乎也变得黏糊而闷热，所有东西上都会分泌出粘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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