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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下谡 恩人 （第1页）

禁卫军血洗京城，令整个京城人心惶惶。

这并不是什么让万统领高兴的事。每次执行这种任务，他从不敢去细想，不敢带入任何个人情感。每次他都感觉自己像在表演，他表演的是一把刀，一把会自动飞的刀。陛下表演的是拿刀的人。他以为这样，心中便不必有罪恶感。反正他不去杀，陛下也会派别人去。

血洗的第十日，万统领觉得有些累了。上午抄斩的是一个军侯府，府里几十个人，本来不会耽误太久。谁知在他挥刀正要砍下的瞬间，那个人趴在自己面前，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正仰起脸惊恐地看着他。彼时他才看清面前他准备杀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疑惑，他竟是觉得有些熟悉。他愣住了，看着那个眼神，手里的刀迟迟没有挥下去。这一幕，让他回忆起自己十一岁时的样子。君侯府的鬼哭狼嚎，忽然让他想起小时候住的那个村子，被屠村时候的悲惨情形。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竟不知道该怎么朝男孩挥下这一刀。突然，听到一声惨叫，他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男孩已经被身边经过的禁卫军杀死。万显道呆住了，彷佛眼前死的不是别人，而是十一岁时的那个自己。

回到禁卫大营，他一直也忘不掉男孩的那双眼睛，那张稚嫩的脸庞。他禁不住不停去回想自己小时候被救的情景。想到这个，他忽然站起身，大踏步朝外走去。随从们以为又有任务，赶紧跟上来。万统领挥手阻止了他们，“不必跟随。”说完，单独骑马，扬鞭而去。

御史国丈府就在皇宫边上，离禁卫大营不远。其实不用骑马，他从不与朝内官员来往，自然也没进过国丈府，只是大略知道方位。不一会儿，便老远看见一座硕大庄严的府第，门脸上几个烫金大字‘御史府’。

御史府的大门雄伟高大，万统领直接上去敲门。自报名帖，“禁卫军万显道。”不报不打紧，这一报出来吓看门人一哆嗦。不过国丈可是京城红得发紫的人物，家里的下人自然也是底气十足。抄家那种事就算京城轮遍了也轮不到国丈府上。但毕竟是万统领来了，怠慢不得。看门人一溜烟跑进去汇报。未等多久，门就开了。管家模样的人跑过来非常恭谦地把万统领迎进府，前头引路，穿过三道正堂，便见到御史大人从后院正往外迎出来。

见到万统领，国丈赶紧双手作揖，“哎哟哟，什么风把万统领给请来了！老夫这府上今日真是蓬荜生辉啊！”

万统领恭敬回礼，“哪里哪里！下官今日有事前来叨扰，不知御史大人可否有闲暇与在下一叙？”

越国丈心里有数，自那日从皇后宫中回来，知道了万统领的背景后，便一直在等着他上门。越国丈满脸堆笑，“有，有。万统领百忙之中能抽空到老夫府上叙话，老夫就是天大的事也得暂放一边。请！”说着一伸手，将万统领让进内堂。管家亲自奉茶后，便很有眼色地将所有下人都带下去。堂内只剩国丈和万统领两人。

万统领也不绕弯子，直接对国丈说道：“御史大人，那日听御史大人提起曾在一个村子里救过一个孩子，不知可否与下官详细一说？”

越国丈装作有些意外，“噢，那件事啊！原来万统领竟是对那件小事感兴趣。哎！事情太小了，时光又过去太久，其实老夫都不甚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形。既然万统领感兴趣，且容老夫仔细回想一下。”说着眯起眼，捋着胡须，装作一副认真回忆的模样。

万统领有些着急，提醒道：“敢问御史大人，那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事情？”

国丈在那装模做样，专等着万统领自己提出来，好顺着他的思路去回答。既然他这样问了，国丈稍加细想，忽而睁开眼睛，“大约是在二十七八年前吧！那时候，老夫还在西陲军中戍边。”

“然后呢？”万统领已经迫不及待。

“嗯——”国丈捋着小胡子仍旧边假装思考边磨磨唧唧往外抖信息，“有一回，老夫被派往梅州接应粮草，途经一个村子，本想过去找口水喝，谁知那村子突然起火，里面是鬼哭狼嚎，乱作一团。”国丈讲着讲着，眼前竟当真出现了一整个村子被屠杀烧光的场景，那个场景是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只不过他不是去救人，而是亲自参与了屠杀！

时隔多年，他早已将这件事情忘却脑后。连从皇后那听得万统领小时候住过的村子的一连串详细名称都一时没能想起，这会，自己讲着讲着，竟忽然将这件事在脑中给引了出来。

当时，正是先皇驾崩，当今皇帝赵嵩启的亲弟弟赵嵩沐刚刚继位期间。天下未定，政权本就不稳。嵩沐皇帝本就体弱，对政权没有过多，整日忙于养生。当时的太后吕氏却只想专权，甚至妄图垂帘听政，遭到朝内众多反对。

恶毒的吕氏趁嵩沐皇帝不问政事，暗中鼓动皇帝重用自己吕氏族人，大肆排挤暗杀先皇留下的功臣。将朝中反对自己摄政的大臣几乎斩杀殆尽，京城中也是一片腥风血雨。清除了朝内政敌后，吕氏又将手伸向军队。当时秦业庭的父亲秦南风正任南境大将军，南卫国趁安国国弱，经常袭扰，南境不安，正当用人之际。太后吕氏不敢动南境军，而是将目标锁定在西陲军。整个西陲军中，从上至下皆由吕氏族人接管。这些人从不安心戍守西陲边境，竟如土匪一般，经常袭扰梅州一带乡民，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加上梅州府衙与之素来勾结，对他们的恶行从不过问。因此西陲军越发张狂，不停向乡民索要财物，索要不到甚至经常屠村。

当时国丈越继荣便在西陲军中任千夫长，经常被派出去收缴租税，没少干烧杀抢掠的事。因此在皇后提及梅州村子被烧的事情，他不以为然，因为这是当年他身边发生的很常见的事情。若说杀人，他大概会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但是说是救人，他从没干过这样的事，因此恁是没想起来。

现在在万统领面前这样一讲，倒是让自己想起了大半。自己带领的千人没少干屠村的事，想来万统领小时候住的村子被屠烧，多半也是自己带人干的。但这时候他可不能露陷，他只好尽量去描述当时的惨状。“哎，那些村民可怜啊！男女老少，不论年纪大小，全部被杀。整个村子是横尸遍地啊！”讲到这里，他偷望万统领一眼，万统领正被他描述的场景引入回忆中，满脸悲伤，竟流下泪来。

国丈心里稍稍宽心，继续讲道，“当时接应粮草的只有一小队人马，我们想救火。可是那么大的火，怎么救啊？救火是来不及了。便想着尽量先冲进去救人，可惜最终只救得一个孩子，其他人全都——哎！”

万统领听完，好不容易从那段悲伤的回忆中恢复心神。他见国丈所讲与自己回忆的情形竟是一样，心中更加确定，他擦了擦眼泪问道：“敢问大人还记得那是在梅州的什么地方吗？”

国丈假装再次回想，“应该是襄广郡，这个老夫记得清楚。这个名字不好记，老夫怕弄错了，刻意写在纸上背了好几遍。但是更具体是什么乡，这倒是想不起来了，好像叫马什么乡的。哎呀年代太久远了，实在是为难老夫了。”他这段话说的倒是实话，当年他接了任务去收租税，要钱粮，怕弄错地方，确实是将地名写在纸上背过好几遍。这回经过与万统领的对话，便全部回想了起来。自己心中也更家确定万统领小时候的那个村子正是自己带人去的。没收到满意的钱粮，一气之下，便屠了整个村子，回去也好跟上头有个交待。

万统领见他就要说出名字了，着急提醒道：“马石乡？”

国丈如被点中，“啊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但是那个村子老夫就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只是半路上遇见的。”国丈边说边心虚地拿眼睛偷瞄万统领，见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地变化着，似悲似喜，笑泪同来。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国丈面前，国丈也是吓了一跳。

万统领当即对着国丈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激动道：“我终于找到您了！恩人哪！”说着泣不成声。

国丈惊魂未定，吓得慌忙站起。暗暗长吁一口气，拉住万统领胳膊故意问道：“万统领此是何意呀？老夫何以能成为大名鼎鼎的万统领的恩人哪？”

万统领哭了一会，尽量克制住内心的胸潮澎湃，抬起泪眼，“下官就是当年国丈大人出手救出的那个孩子啊！”说着又忍不住落泪。

“啊？”越国丈假装惊诧不已。他仔细地看着万统领的脸，“你别说，这么仔细一看，还真有几分相似。”接着仰起头感慨，“世间真有如此缘分！”

万统领停止哭泣，忽然起身退后一步，接着正式双腿跪下，对着国丈‘咚咚咚’又磕了三个响头，“下官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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