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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张高氐啊——
小雨真不知道该拿老太太怎么办。张高氐怕听日本话,只要周围有人用日语说话,她就吓得哆嗦,就不假思索地要回家,回她的南大河去。老太太给小雨的感觉,整个是一个大混乱,乱得有时把小雨也绕得稀里糊涂。
有人问她当慰安妇的事,她说屋里的农业提留税有六七年没交了,她从日本回去了一定补上。间她当年是怎么让日本兵掳去的,她说是下雾,下了整整一年的雾,庄稼都泡在了雾里。问她在日本人手里受了怎样的蹂躏,她说闹煌啊,铺天盖地的虫子,揸得人睁不开眼……
小雨说张高氏的脑子有问题,不是一点问题,是大问题。
修子说是到日本的缘故,到这儿以后老本太的病情加重了。要帮助她习惯环境,减少刺激,慢慢恢复记忆,恢复正常思维。
小雨认为在这里,张高氏永远不会恢复正常。
张大用说他娘的事尽管问他,他完全能替他娘做主。
修子要小雨多陪着张高氏说话,使她愉快,让她的精神充分放松。
张高氏的状纸通过民间团体已经提前上递给日本政府,上面有张高氏按下的鲜红手印,有张高氏被俘虏以后,搌转三地,从河北到山西到河南,和其他十五名中国妇女在日军营地饱受日军性摧残的经过。状纸的太尾,张高氐除了要求日本政府赔礼道歉外,还要求给予战争个人损失赔偿费三千万日元。三千万估计不是张高氐的本意,乡下老太太感受不来这笔钱的多少,估计是日本民间提出的数字,想必也有张大用的参与在其中。小雨从修子给的材料中读到了那些已经远去了的触目惊心的事实,那些字字血声声泪难道就值三千万,就打发了张高氏一生的幸福?张高氏在日本人手里,从精神到肉体都受尽了折磨,丧失了生育能力,落下了一身病痛。不能生育的中国农村妇女,注定了她一生的孤独与凄凉,注定了她的贫穷与不幸。
三千万!小雨目前靠“陪酒”挣下的积蓄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这个数字。
张高氏有时沉默寡言,有时滔滔不绝,情绪不稳定。浓重的山区口音,让小雨听起来颇为吃力。在宾馆里住宿,修子安排小雨和张高氐同住一室,小雨提出张高氏和她的儿子在一起会更好。修子悄悄对小雨说,你不要指望那个儿子……
儿子也没有要和母亲同住的意思,他反复地问小雨,眼下他们住的这个“桧树庄”是不是五星级。小雨说不知道。张大用说,他们要是不安排我娘住五星,我不答应他们。
到达的当天下午,小雨领着张高氏到宾馆的露天温泉去洗澡,面对着一池淡绿的散发着药香的温泉,老太太抱着胳膊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她反复说,池子里有绿色的肚肠随着水波滑动。这话听得小雨有些毛骨悚然,她舀起一圉水,顺着张高氏的肩浇下,温热的水流过老太太那干瘪的胸,流过那寻不出任何温柔的肚腹和千枯的双腿,顺着一双被缠过的小脚淌在地上,变得凝重而冰冷。小雨看到老人的一个乳房已经残缺不全,塌陷的腹部更是伤痕累累,子宫的颈口已垂出阴部,黑紫糜烂……
几个原本在池里泡着的日本老太太见到张高氏,匆匆地从池里逃出,像见到什么瘟疫,套上衣服走了,其中不乏张高氏的同龄人。小雨想,当年张高氏在日本军人身底下苦苦挣扎的时候,这些匆匆逃离的女人大概正在东京的街头为远行的军中丈夫或儿子求缝“万针”,祈祷自己家中的男子在支那战场的平安。现在她们都逃离了,逃离得那样快捷,那样心安理得。
绿色的池水中只剩下了张高氐与小雨,水的浸泡便老太太想次泡澡。小雨问她第一回是在哪儿,张高氏说是在河里,在一条叫做孤女川的河里,那年日本投降,大撤退……
张高氐的思路这会儿似乎分外清晰。
张高氏说在慰安所的营地她被叫做“高”。日本人都这么叫她高”,除此以外她没有别的名字,她还记得她左边的姐妹叫做“西”,右边的叫做“劳库”,两个人都是从南边俘虏过来的。
小雨告诉张高氐,“西”、“高”、“劳库”不是人名,是三个数字:四、五、六。
张高氏说……俺一直以为他们把俺当成了姓高的。
单独和张高氏在一起,小雨发现张高氏的思维并不混乱,人多,她一紧张,就会答非所问。她给老太太细心地搓洗着身体,开始她还尽量避免碰撞那些症痕,但很快,她发现这样做的徒劳,张高氏满身的伤疤让她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洗过澡的张高氏回到自己的房间,显出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穿着小雨送给她的一套内衣,高兴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内衣是旧的,是普通的样式,张高氏却很为这身衣服激动,她摸着领口的花边说她一辈子也没有穿过这么柔软这么鲜亮的衣服,她说就是他们村村长的老娘也没穿过这,日本的女人寘有福气。小雨说内衣是中国制造的,现在的中同女人,里面也穿这种衣服。张高氏表示不能相信,说这样贵重的衣裳一定要很多钱。接着,张高氏把内衣脱了,说好衣服要带回去。小雨说是旧衣服,用不着多么珍惜,要是张高氏喜欢,叵去的时候她可以再送她一套。张高氏还是舍不得,特别是将这么好的衣裳穿在里头不理解,觉着可惜了。
小雨感到,这个时候,张高氐才露出了她中国农村妇女的情态,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大娘。
晚上,修子要给张高氐接风。
张大闯对这顿饭早早就盼望了,他对小雨坦白地说他从来没吃过外围饭,外国饭一定很洋,很奶油。他要小雨提醒他,不要在外国的饭桌上闹出什么洋相来,又问怎样使用刀子和叉子。小雨看着张大用袖口的商标、说,你还是把这个拆下来。张大用说,为什么要拆呢,这可是“喜士”名牌。
小雨没听过“喜士”,张大用说她孤陋寡闻,告诉小雨“喜士”是他们省城的名优产品,这一套衣裳,两百多呢。小雨说,两千多也犯不着把牌子亮给人看。张大用犹豫地说,依着你那就拆?
小雨说,随你。
晚饭就在桧树庄的餐厅,桧树庄各样的料理馆子有好几个。大厅里有记者,他们一出现,那些人就哗哗地照相。修不怵这种场面,她微笑着,跟认识的记者打着招呼,很关心地护着旁边的张高氏,既高雅又温存,小雨觉得这做派,很有做戏味道,她大概一辈子也学不会。张高氐又进入了她的混沌状态,表情变得很木,机器人一样被修子挟裹着往前走。张大用昂首挺胸,迈着中围人特有的八字步,走得很扎实,很悠扬。反倒是小雨,不知自己是下什么的,举手投足都不是地方,难受极了。
四个人来到餐厅,修子定了个很中心的座位,记者们有的走了,有的在等待,伺机要和张高氐及张大用说话。修子交代张大用和小雨,一定要注意张高氏材料的保密性和事情的独家专断性,不能比张高氏单独与仟何新闻媒体接触,这是一条纪律。小雨看着修子的严厉表情,感觉到眼前的修子和在甲田山小旅馆里喝酒的修子完全是两个人,如同发现了张高氏农村老太太的本色一样,小雨也发现了修子日本政治家的精明、干练和把握事情的积极主动。
修子没跟谁商量,自作主张地给大家一人要了一份煎牛排。侍者问及牛排的老嫩,修子仍旧包揽民意,说要嫩的。
张高氐低着头,闷闷地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张大用的眼睛已经明显不够用,富丽的厅堂,雪白的桌布,闪亮的餐具,优雅的音乐,还有周围的鲜花,漂亮的小姐,应该是外国电影里才有的,现在都成了真的,成了他伸手就可以摸到的现实。张大用的嘴张着,看看东边,看看西边,转过头又看看后边……他真是开眼了。
送来了幵胃酒,在修子的动员下张老太太抿了一口,嫌酸,不喝了。张大用为“跑堂的”没把他的酒斟满而不高兴,对小雨小声说,没看出来吗,日本人小家子气,这大杯,就给一口酒,是不是看咱穷。
修子听不懂中国话,问小雨张大用在说什么,小雨说没说什么。修子说,他的嘴明明在动,还发出声音,你怎么说他没说什么,你是翻译,不是替我取舍的秘书,只要他说,你就应该替我翻。
一句话把小雨噎得说不出话,小雨完全明白自己打工的身份,修子要求得对,人家雇的是翻译机器,不是合作伙伴,在这里她只有听从的份儿。但不知怎的,在张高氏这件事情上,小雨老是摆不准自己的位置。比如眼前这顿饭,从一坐下,她就在担心张高氏能否吃得了这顿洋饭,她认为修子这样虚张的铺排效果不如一碗普通的拉面,这个日本的女人实则是不了解中国,也不了解妇女。煎牛排,別说是张高氏消受不了,就是她自已也有些勉为其难,甭管是老的还是嫩的。
张老太太当然不会为即将端上的食物伤神,她看着这玻璃宫殿一样的房子只是紧张,周围上下一片亮晶晶,晃得人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清,就像靠山屯那场雪,像老孙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
牛排上来了,很嫩,带着丝丝的血,火候是无可挑剔的准确。面对那些刀叉,老太太有些茫然无措,修子很耐心地指导张高氏先用刀切,再用叉挑,又替张高氏叉了一块送到老太太嘴边,张高氏刚要张嘴,闪光灯一亮,有记者恰到好处地按下了快门。张高氏吓了一跳,一块肉含在嘴里不知怎么办好。修子对那个记者很礼貌地点了点头,小雨明白,对修子而言,张高氏本人并不重要,请张高氏这个从未接触过煎牛的乡下老太太来日本,来餐厅这件事本身,才是内容的核心,才是重中之重。在修子的刻意安排下,从张高氏吃牛排到状告日本政府,便有了只可惫会不可言传的另—笔,有了弦外之音。
张高氏笨拙而执著地切着盘里的肉,肉的内部是鲜红细嫩的,有血水随着油花渗出。看着盘里的内容,小雨一口也吃不下去,她想起张高氏材料中控诉的种种,阳光下曝晒的“妮”,咬断敌人脖一了的“西”和那随着手雷而崩逝的“劳库”,血和肉的迸发,水与火的煎熬,面对这块冒血花的红肉,想来张高氏是难以下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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