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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七年的秋老虎格外蛮横,日头把青石镇的石板路晒得发烫,连风卷过街角都带着股焦糊气。百草堂的黑漆木门虚掩着,门楣上"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的木刻楹联,被晒得褪了色,却仍透着股沉静的药香。
王宁正坐在柜台后的梨木桌前,左手按脉,右手捻着三指长的银簪——那是他诊脉时的习惯,簪尾刻着的"百草"二字被摩挲得发亮。他穿件月白杭绸短衫,领口袖口都浆洗得挺括,只是右肘处磨出了块浅白,那是常年伏在药案上翻药材磨的。对面坐的是粮户李老栓,脸憋得像颗紫皮洋葱,手按在肚子上直哼哼,汗珠子顺着松弛的腮帮子往下滚,打湿了粗布短褂。
"王掌柜,您给瞅瞅,这肚子胀得跟揣了个冬瓜似的,吃啥都不香,"李老栓喘着气,"对门孙老板给的开胃丸,吃了就跑茅房,拉得我腿都软了,可这胀劲儿一点没减。"
王宁松开手指,指尖沾了点李老栓的汗,他没擦,反倒凑近闻了闻,眉头微蹙:"您秋收后,是不是顿顿吃新碾的小米面窝头?"
"可不是嘛!今年收成好,家里囤了几缸新米,老婆子顿顿蒸窝头,说嚼着香......"
"问题就出在这儿。"王宁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那抽屉里码着些淡黄圆粒,比小米稍大,颗颗饱满,断面露着雪白的粉。他捏起一粒递过去:"这是谷芽,粟米发了芽晒透的,专消米面积食。您这是脾胃被新米撑着了,运化不动,得用它慢慢调,不能靠泻药硬通。"
李老栓捏着谷芽对着光看,嘟囔道:"这不就是发芽的谷子?孙老板说这玩意儿当药是糊弄人......"
话没说完,门外突然闯进来个穿宝蓝短打的小伙计,是对门济世堂的,手里举着串鞭炮,咋咋呼呼喊:"都来看啊!济世堂新到的开胃神药,一钱银子一包,吃了立马见效!"话音刚落,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烟子飘进百草堂,呛得李老栓直咳嗽。
王宁的妹妹王雪从后堂掀帘出来,手里还攥着把铜镊子,镊子尖夹着片刚挑拣出来的霉谷芽。她梳着条油亮的大辫子,辫梢系着块青布,布角沾着点褐色的药渍——那是炮制何首乌时蹭的。"孙玉国又来捣乱!"她把霉谷芽往案上一拍,"前天我去药材行,看见他收了批发了霉的谷芽,用硫黄熏了熏就当新药卖!"
王宁没动怒,只是把抽屉推回去,锁上铜锁:"让他闹。"他转身往药碾子旁走,那碾子是块青石凿的,边缘被磨得溜光,他舀了半碗谷芽倒进去,手臂肌肉微微起伏,碾子"咕噜咕噜"转起来,谷芽的清香混着药柜里的当归、陈皮味儿,慢慢压过了鞭炮的硝烟。
"哥,咱们的谷芽不多了。"王雪跟过来,声音低了些,"库房里只剩小半袋,刚才李大叔这单,再卖两三位就没了。"
王宁停下碾子,额角沁出层薄汗,他用搭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去趟城西老张家的粟田,他家的粟米饱满,发的芽才好。让张阳跟你去,带上竹筛和晒席,咱们自己采了回来发。"
"现在?"王雪看了看窗外,日头正毒,"这时候去田里,能热晕过去。"
"越热越好。"王宁碾着谷芽,语气笃定,"粟米要在日头足的时候收,水分少,发芽时不容易霉。你让张阳多带些水,注意别碰伤了穗子。"
正说着,门外的鞭炮声停了,孙玉国摇着把檀香扇踱进来。他穿件簇新的黑绸马褂,袖口镶着金边,手指上戴个翡翠扳指,晃得人眼晕。"王掌柜,听说你用谷芽治病?"他扇着扇子,风里带着股劣质香粉味,"我这儿有批好货,比你的芽子饱满,给你算便宜点?"
王宁瞥了眼他身后的刘二狗,那汉子背着个麻袋,麻袋缝里漏出些谷芽,颜色发乌,还沾着泥。"孙老板的好意心领了,"王宁把碾好的谷芽塞进纸包,"只是我这百草堂的药,得自己炮制才放心。"
孙玉国"嗤"了声,扇子往手心一拍:"不就是发了芽的谷子?还当是什么宝贝。乡亲们,你们可别被他骗了,这玩意儿在田里随便能捡一大把!"
街上渐渐围了些人,有几个交头接耳,显然被说动了。王宁的妻子张娜这时从后院出来,她刚给晒药的竹匾翻了面,素色布裙上沾着些干草。她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汤药,冒着热气,散着淡淡的甜香。
"各位叔伯婶子,"张娜声音清亮,却不张扬,"这是用谷芽、麦芽和小米熬的汤,大家尝尝。"她舀了勺吹凉,先递给李老栓,"您试试,是不是比泻药舒服?"
李老栓喝了口,眼睛一亮:"哎?这汤甜甜的,喝下去肚子里暖暖的,不那么胀了!"
张娜笑着说:"谷芽甘温,就像给脾胃添柴火,慢慢烧,把积食化了。孙老板的药是泼冷水,看着痛快,其实伤了底子。"她抬手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手腕上串着的药香珠串,那是用苍术、白芷磨粉做的,驱蚊又提神。
孙玉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刘二狗在他耳边嘀咕了句,他突然提高嗓门:"哼,嘴皮子厉害有什么用?有本事让大家看看,你的谷芽是怎么来的!别是从田里捡的陈谷子滥竽充数!"
王宁放下药包,突然笑了:"好啊。明天一早,我带大家去粟田,亲眼看看谷芽是怎么采、怎么发的。"他转向王雪,"去备车,多带些竹筐。"
王雪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后院跑,辫梢的青布在门框上扫了一下,留下道浅痕。张阳背着药篓从外面进来,篓子里装着刚采的紫苏叶,见这阵仗,挠了挠头:"师父,这是要去哪儿?"
"采粟米,发谷芽。"王宁拿起墙角的草帽,帽檐下露出双沉静的眼睛,"让乡亲们看看,咱们百草堂的药,每一粒都来得干净实在。"
孙玉国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扇子摇得更快了,翡翠扳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他突然朝刘二狗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没声地退了出去,街角的阴影里,不知藏着什么算计。而百草堂里,王宁正把碾好的谷芽仔细包好,递给李老栓,纸包上还印着个小小的"草"字印章,那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印泥是用苏木和朱砂调的,红得沉静。
回到百草堂时,日头已爬到竹檐顶上。王宁指挥着把粟穗倒进后院的石碾盘,张阳推着碾子转圈,石碾"咯吱咯吱"啃着穗子,金黄的粟粒混着细碎的秸秆落下来,王雪蹲在旁边用筛子细细筛着,筛出的粟粒堆在竹匾里,像堆碎金子。
"哥,这粟米得淘几遍?"王雪扬起脸问,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颊上,她抬手抹了把,倒抹出道灰印子。
王宁正用布巾擦着竹匾上的霉斑——那是去年梅雨季节没留神留下的,他头也不抬地答:"三遍。第一遍去浮尘,第二遍淘掉瘪粒,第三遍用温水浸,让粟粒喝足水。"他放下布巾,拿起粒粟米对着光看,"记住,水不能太烫,就像咱们洗手的温度,烫了芽就闷死了。"
张娜端来个粗瓷盆,盆沿豁了个小口,是她陪嫁时带的,用了快十年。"我烧了温水,"她试了试水温,"正好。"
王宁把筛好的粟米倒进盆里,水刚没过粟粒,泛起层细白的泡沫。他伸手进去搅动,粟粒在指间打着转,瘪粒和草屑浮上来,他随手捞出来扔掉。"发谷芽最讲究干净,"他对围过来看的村民说,"就像养娃娃,得勤换衣裳,不然要生病的。"
李老栓蹲在旁边,吧嗒着旱烟袋:"王掌柜,这芽得发几天?我家那口子也等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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