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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二十二年五月的紫禁城,槐树新叶尚未舒展,却已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中。
朱高炽捏着讣闻的手指微微发颤,宣纸上“皇女薨逝”四字在烛火下泛着刺眼光芒。案头堆积的《边军补给折》《江南水患疏》等尚未批阅,此刻却被他尽数推到一旁,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泼洒些许出来,在奏疏上晕染出狰狞图案。
“封锁消息。”朱高炽突然开口,那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当值太监王淮捧着明黄封缄的手一抖,蜡油不慎滴在袖口都浑然不觉。朱高炽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想起父亲出征时骑在白马上的身影——六十五岁的帝王执意要在漠北荒原上再建奇功,若是此刻得知爱女夭折……
朱高炽不敢再想下去:"对外就宣称皇女染疾静养,宫内擅传消息者,杖责三十。"
次日清晨,工部官员便带着匠人在西华门内搭起灵堂。素白幔帐遮住鎏金彩绘的梁柱,楠木棺椁上还带着新漆的气味。
张妍亲自督管祭品,见宫女捧来的白菊花瓣上沾着露水,她立刻命人重新更换:"要用辰时初刻带霜的,清仪最喜干净。"
张妍望着供桌上摆放的彩漆皮球,那是小姑娘生前最爱的玩具,眼眶瞬间泛红。
头七未过,赵王府的家奴便踏着晨雾冲进紫禁城。朱高燧的家书被汗水浸透,字迹晕染得模糊不清:“王妃沉疴难起,京中名医束手无策……"
赵王府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熏香都盖不住苦涩气息。沐芸蜷缩在雕花床榻上,那张曾明艳动人的面容如今已经瘦得脱相,眼窝深陷皮肤蜡黄如纸。
朱瞻基快步冲上前去,伏在床边握住女人枯瘦的手。触到腕骨硌人的凸起时,泪水决堤而下:"三婶!侄儿来看您了!"少年想起幼时在三叔家中玩耍,沐芸总会把最甜的糖糕留给他,冬日里还曾经亲手为他缝制过狐皮手笼。
朱高炽强压下喉间的哽咽,伸手轻轻拍了拍朱高燧的肩膀。恰在此时,沐芸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几分神采,干枯的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她望着朱高炽,又转向一旁红着眼圈的朱高燧,泪水顺着凹陷的脸颊滑落,打湿了枕巾——那上面还绣着当年新婚时的朵朵并蒂莲。
五月十五晨钟响起,沐芸的手突然垂落。
赵王府顿时哭声震天,白幡如潮水般涌出府门。朱高炽站在灵堂前,看着画师为弟媳描绘遗容,笔尖蘸着的朱砂红得刺目,恍惚间竟与清仪灵堂的白菊重叠在一起。
这个五月仿佛被施了诅咒。两京一十三省的急报如雪片般飞来:山东蝗灾,南直隶运河决堤,浙江海寇犯境……杨士奇等人通宵达旦地批阅奏折,案头的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
朱高炽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有时在批阅军粮调配时,眼前会突然浮现清仪举着皮球的笑脸;有时在商议河工方案时,又会想起沐芸临终前那充满遗憾的眼神。
更棘手的是安贵妃,她自从女儿离世后便沉默寡言,整日抱着朱清仪的旧衣枯坐。
张妍带着后宫妃嫔轮番劝慰,甚至请了法华寺的高僧诵经,却收效甚微。而赵王妃的丧事更是千头万绪:礼部官员为礼节争执不下,云南沐家的吊唁队伍又在进京途中,朱高燧哭得失了方寸,全赖朱高炽一手操持。
深夜的文华殿,朱高炽揉着太阳穴望着窗外如墨的夜色。案头新到的军报上,父亲大军已抵达开平的消息跃然纸上。他下意识摸向怀中的兵符,冰凉的青铜贴着心口,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意。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色里回荡,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多事之秋的无尽哀伤。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暮色如浓稠的墨汁,缓缓浸透紫禁城的每一寸角落。
慈庆宫的铜鹤香炉早已经熄了香,朱高炽斜倚在雕花椅上,案头如山的奏疏几乎要遮住半张脸,最上方《陕西流民安置疏》的朱砂批注因反复晕染,已然化作一片模糊的血渍。
连续二十日不眠不休的操劳,让这位监国太子的玄色蟒袍松垮地挂在肩头,腰间玉带竟空出了两个孔位,随着他每一次抬手批阅的动作,发出细微而空洞的碰撞声。
"王淮!朱瞻基!"他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深井里捞上来的,沙哑得近乎破碎。当值太监王淮闻声疾步而入,衣袍带起的风掀动了几页奏疏。朱瞻基匆匆从偏殿赶来,少年的乌帽歪在脑后,官服前襟还沾着未干的墨渍——那是方才批阅文书时不慎滴落的。
"把奏折分成三摞。"朱高炽撑着桌案勉强坐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王淮立刻指挥小太监们手脚麻利地分拣起来,素白的宣纸翻动声中,朱高炽的目光扫过那些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忽然想起父亲出征时,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模样。那时的帝王何等威风,而此刻,这些沉甸甸的折子却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文华殿西暖阁内,六盏羊角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朱瞻基瘫坐在黄花梨圈椅里,手中的朱笔在《应天府赋税折》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弧线,墨迹在宣纸上晕成墨团。
"爹,太爷爷当年……"少年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困惑,"他是怎么能够一人就处理天下之事?"
朱高炽正在口述对漕运总督的训斥,闻言动作顿了顿。手中白玉盏中的茶汤晃出细碎的涟漪,倒映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宛如霜雪。
“太祖高皇帝起于微末。"朱高炽的思绪渐渐飘向遥远过去,想起宗人府藏着的太祖起居注,"早年在濠州讨饭,在鄱阳湖血战,登基后更是五更而起,批阅奏章至深夜。除了他老人家的铜筋铁骨,真龙之躯,寻常人哪有这般铁打的筋骨?"
张妍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纤细的手指捏着狼毫笔,正将朱高炽的口述誊抄在奏折上。
烛火摇曳,映得她眼角的细纹愈发明显,却也为苍白的面容添了几分暖色。
"也难怪前朝多有昏君,"张妍轻笑一声,靛青丝线在指间穿梭如蝶,将誊抄好的奏折仔细装订,加入到他们讨论中来,“案牍之劳,怕是比行军打仗还磨人。"
话音未落,她的思绪便回到了年轻时的燕王府。那时朱棣出征归来,常挂着染血的战刀批阅奏章,铠甲上的铁锈混着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暗红的痕迹。
朱瞻基突然坐直身子,因动作过猛牵动了连日劳累的筋骨,忍不住闷哼一声。
"母亲这代笔之举,按《皇明祖训》当受杖刑。"朱瞻基强撑着露出笑容,试图缓和压抑的气氛,却掩不住眼底的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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