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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热闹是他们的(第1页)

白日里那些被强压下去的念头,此刻在寂静中清晰地浮了上来。瑛三哥……那个突然闯进贾府、行事乖张却又透着奇异的贾赦庶子。昨日他那般不管不顾地踹门而入,掌掴刁奴,连宝玉都敢当面教训,那份混不吝的胆气,搅得整个府邸都像炸了锅。可偏偏,他又那般细致……千里迢迢带来父亲的家书,字字句句透着平安,让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那本亲手绘制的“童话”册子,画着从未见过的奇异小人和故事,有趣极了;还有午间那一桌子新奇却美味的菜肴,竟是他亲自下厨整治的,姐妹们吃得赞不绝口……更别提他桌上那半阙墨迹淋漓的诗:“人生若只如初见”……字字敲在心上,道尽了世事沧桑、人心易变的无常。

真是个矛盾到了极点的人。可这些“好”,是冲着她林黛玉这个人,还是冲着她父亲林如海的面子?在这偌大的贾府,真心实意,比那御赐的鲥鱼还要稀罕。她沿着小径慢慢走着,脚步轻得像怕踩碎月光。思绪纷乱,一会儿是贾瑛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又带着满不在乎笑意的眼睛,一会儿又是席间宝玉与宝钗说笑亲昵的画面,心绪像被风吹乱的池水,怎么也静不下来。

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芍药,假山堆叠的阴影处,一点异样的白忽然闯入眼帘。黛玉脚步一顿,凝眸望去。

只见那最高的假山顶上,月光最亮的地方,赫然躺着一个人。他随意地枕着手臂,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闲闲地搭在膝上,姿势舒展得近乎放肆。一身月白色的直裰在清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几乎要融进那片皎洁里。不是贾瑛又是谁?他竟没在厅里受众人奉承,一个人跑到这僻静处,对着漫天星斗出神。

黛玉微微愕然,随即,白日里他那些不合规矩、却又莫名解气的言行又浮上心头,唇边不由得勾起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浅笑。这人行事,果然处处出人意表。她放轻脚步,走到假山下,仰起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夜色,带着一丝难得的俏皮:

“瑛三哥,好生自在呀?里头锣鼓喧天的,那可是专为你这位功臣设的洗尘宴呢!主角儿倒躲在这里数起星星来了?”

声音打破了夜的宁谧。

假山顶上的人影动了动。贾瑛偏过头,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脸上,映出清晰的笑容,那笑容懒洋洋的,带着点被扰了清梦的无奈,却并无不悦。

“功臣?”他嗤笑一声,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朗,“听着就累得慌。一群人围着你,嘴里说着蜜糖,眼睛里转着算盘珠子,骨头缝里都透着‘有利可图’四个字。热闹是他们的,”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疏懒,“我什么也没有。”

“我什么也没有。”

这平平淡淡的六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林黛玉心湖深处,漾开的涟漪无声却剧烈地扩散开去,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心头那块沉甸甸压着的、名为“寄人篱下”的巨石,似乎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撬动了一下,裂开一道缝隙,透进一丝带着凉意却又无比真实的空气。

是啊,热闹是他们的。那些觥筹交错,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围绕在贾母、宝玉甚至这位新归的“功臣”身边的奉迎,与她何干?她不过是这繁华盛景里一个尴尬的旁观者,一个格格不入的异数。这府里的一切浮华,都像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却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的距离。她所求的,或许从来不是那众星捧月的热闹,而只是一方能容她自在呼吸的天地,一个能懂得她这份“什么也没有”的孤独的人。

月光下,贾瑛的姿态依旧闲适,甚至有些慵懒,可那份疏离于喧嚣之外的“独”,此刻在林黛玉眼中,竟奇异地镀上了一层“自在”的光晕。她仰望着假山顶上的人影,一时忘了言语。

贾瑛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那句话在她心中掀起的波澜。他侧过身,一只手在身下的假山石上摸索了一下,然后手臂一扬,一个小小的物件划破夜色,带着轻微的破空声,精准地朝黛玉飞来。

“喏,接着!”

黛玉下意识地伸手一抄。触手冰凉、坚硬,还带着山石夜露的微润。摊开掌心,借着皎洁的月光细看,是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头。并非名贵的玉石,只是一枚寻常的雨花石。然而它的纹路却在月色下显出奇异的瑰丽——深赭、墨绿、乳白、浅灰,丝丝缕缕,层层叠叠,蜿蜒盘绕,竟真的勾勒出一幅迷你的、奔腾不息的星河画卷。

“好看么?”贾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点献宝似的得意,也夹杂着淡淡的嘲讽,“就这玩意儿,既不能雕成玉佩挂身上显摆,也不能打磨成珠子换银子使唤,更不能填饱肚子。在那些‘聪明人’眼里,怕是连垫桌脚都嫌它不平整。”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极轻快,像卸下了什么重担,“可它就在那儿啊!它自个儿长成这幅模样,不为讨谁喜欢,也不为派什么用场。它存在,它痛快,这就够了!管他世人看不看得懂?”

他话音落下,夜风似乎都静了一瞬。林黛玉低头,指尖细细描摹着掌中雨花石上那天然的“银河”。那冰凉坚硬的触感,那恣意奔流的纹路,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生命力,透过指尖直抵心尖。

不为讨谁喜欢,不为派什么用场……只为存在本身痛快!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钥匙,咔哒一声,猛地捅开了林黛玉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一种巨大的共鸣感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然想起自己葬花的举动——那些飘零的落红,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肮脏的、无用的垃圾,扫之唯恐不及。可她却固执地认为它们“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忍见它们零落成泥被人践踏,要用锦囊收之,净土埋之。她所求的,不也是那份对“无用之美”的祭奠与守护么?不也是不愿那些洁净的生命,在无人理解的冷漠中归于污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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