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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冬至二十九年(1940年)春,大别山区的敌后斗争进入了更为复杂微妙的阶段。日军因战线过长、兵力捉襟见肘,对山区根据地的“扫荡”虽依旧残酷,但频率和强度有所减弱,转而更注重利用伪政权进行“怀柔”与“蚕食”。然而,抗日阵营内部的暗流,却随之汹涌鼓荡起来。
谢文渊的第十一支队,经过一年多的艰苦转战和整顿,虽兵力仅维持在八百人左右,但骨干得以保存,战斗力在频繁的小规模战斗中得到了锤炼,加之与民众关系相对融洽,在这片区域已站稳脚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游击力量。他也因“功”被第五战区司令部,此时已迁至老河口明令嘉奖,并补充了少量极其珍贵的弹药和电台配件。
然而,这些表面的“风光”并未让谢文渊感到丝毫轻松。来自上峰的指令变得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让他为难。除了要求积极袭击日伪交通线、搜集情报外,更多了一项敏感且强硬的任务——“严密监视并限制辖区内异党赤色武装的活动与发展”,“发现其有扩张迹象,可相机处置,必要时不惜以武力解决”。
电台里传来的电文,字字冰冷,如同无形的枷锁,套在了谢文渊的心上。他回想起那个疟疾肆虐的秋天,新四军小队送来的奎宁和那位年轻卫生员朴实的话语;回想起几次在日军“扫荡”的危急关头,与新四军游击队不约而同的侧翼掩护和情报共享。这些记忆,与电文中的“异党”、“武力解决”形成了尖锐的冲突,让他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他无法忘记南京城破时的惨状,无法忘记牺牲战友们驱逐日寇的遗志。如今外敌未去,山河破碎,却要将枪口对准曾经并肩御侮的同胞?这与他投身军旅、报效国家的初衷背道而驰。
“支队长,上峰又来电催问,对北边新四军游击队的‘限制’措施落实情况。”参谋长拿着刚译出的电文,面带忧色地走进谢文渊设在一处隐秘山坳里的指挥部。
谢文渊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挂在木板墙上的军用地图前,目光扫过那些代表日伪据点的蓝色标记和代表己方及新四军活动区域的红色、绿色标记。敌我态势犬牙交错,一目了然。
“鬼子在麻城、罗田新增了两个据点,伪军李宝琏部也在向滕家堡方向蠢蠢欲动。”谢文渊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语气平静,“眼下当务之急,是应对日伪的春季‘蚕食’,巩固我们的游击区。至于北边……他们目前主要在霍山以北活动,与我们的防区尚有缓冲。只要他们不主动进入我核心区,暂时……以监视为主,避免摩擦。”
“可是,上峰那边……”参谋长欲言又止。
“上峰远在鄂北,不了解此地敌我交织的复杂情势!”谢文渊打断他,语气略带强硬,“一切责任,由我承担。回电:我部正全力应对日伪春季攻势,对北线已加强警戒,暂无异常扩张迹象。”
这显然是一份避重就轻、阳奉阴违的回电。参谋长心领神会,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天后,一位不速之客到访——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派来的胡特派员。此人四十岁上下,穿着笔挺的军装,眼神锐利而倨傲,随身带着几名精干的卫士,显然是负有特殊使命。
胡特派员在视察了支队驻地、听取了谢文渊的例行汇报后,并未过多评价其军事行动,而是将谈话引向了“敏感”方向。
“谢支队长,你部在敌后坚持,艰苦卓绝,司令长官甚为挂念。”胡特派员呷着粗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如今抗战进入关键时期,确保后方稳固,清除隐患,与前方杀敌同等重要。我听说,你部防区周边,异党活动颇为频繁啊?”
谢文渊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动声色:“特派员明鉴,此地地处三省交界,山高林密,各方势力混杂。我部主要精力用于应对日伪,对于其他武装,只要其不助纣为虐,不侵害我防区百姓,本着团结抗战之宗旨,暂时未予过多干涉。”
“团结抗战?”胡特派员嗤笑一声,放下茶杯,“谢支队长,你太过书生气了!异党之辈,惯于煽动民众,抢占地盘,其心叵测!如今趁国军与日寇血战之机,大肆扩张,若不早加遏制,日后必成心腹大患!长官部多次电令,你部为何行动迟缓?莫非……有何难处?”
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试探意味,目光如刀般刺向谢文渊。
谢文渊感到后背微微渗出汗意,他知道,这是最危险的关头。他深吸一口气,迎着胡特派员的目光,坦然道:“特派员,非是文渊行动迟缓,实是力有未逮。我部兵力有限,装备简陋,既要应对正面日伪军事压力,又要维持地方治安,若再主动与北边挑起争端,恐两面受敌,致使这块游击根据地不保,反损抗战大局。文渊以为,当前仍应以驱除日寇为第一要务,内部问题,待抗战胜利后,自有中央统一解决。”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表明了困难,又抬出了“抗战大局”和“中央”作为挡箭牌,让胡特派员一时难以找到发作的理由。
胡特派员盯着谢文渊看了半晌,眼神变幻,最终皮笑肉不笑地说:“谢支队长忠于党国,顾全大局,其心可嘉。不过,上峰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这样吧,我给你部增拨一批弹药,你再抽调一部分精干力量,组成一个清乡大队,专门负责‘绥靖’地方,重点是……清理那些不稳定因素。如何?”
这分明是要在他身边安插钉子和分割他的权力。谢文渊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感激之色:“多谢特派员体谅!弹药我部确实急需。至于清乡大队……目前各连战斗任务繁重,骨干抽调困难。不如由我亲自兼任大队长,从各连轮流抽调人员执行任务,既可锻炼部队,也能确保指挥统一。特派员以为如何?”
胡特派员沉吟片刻,似乎觉得暂时也难以找到更合适的人选来架空谢文渊,便勉强点了点头:“也好,就依谢支队长。希望你能不负长官部期望,尽快拿出成效!”
送走胡特派员一行,谢文渊独自站在山岗上,望着暮色中苍茫的群山,心情无比沉重。他知道,自己刚才是在走钢丝。表面的敷衍和拖延,终究非长久之计。来自内部的压力与猜忌,如同越来越紧的绞索。而那条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代表着真正救国希望的道路,似乎也因为严密的封锁和自身的处境,变得愈发遥不可及。
暗流交织,身处夹缝。谢文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压力。他摸了摸怀中那冰凉的紫石砚,仿佛在汲取力量。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在这危机四伏的敌后战场和错综复杂的内斗漩涡中,寻找到一条既能坚持抗战、又能保全力量、或许还能通向光明的荆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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