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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菲利普刚开口就停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把一种感觉转换成言辞,他想象细而密的蛛网,绷在黑暗里,他们两人并未事先计划,但碰巧在同一个地方失足跌落,不得不在同一张网里挣扎,沾上同样的蛛丝。他总不能突然在加布里埃面前大谈蜘蛛,画面才是他擅长的领域,词语不是,“吕西恩和我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加布里埃轻轻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觉得好笑,还是不信任。
“如果是我在那个监狱里,吕西恩不会‘留在澳门休息’,我没有理由不为他做同样的事。”菲利普补充道,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愿意相信,那也无所谓,我既然能找到方法来澳门,也能找到方法回广州。”
加布里埃举起双手,手掌往下压,一个安抚的手势,熄灭还没窜起来的火焰,尽管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煽的风:“原谅我,林诺特先生。我的弟弟很少有这么忠诚的‘好朋友’,我只是好奇。”
“我敢肯定吕西恩在商行区有很多朋友。”
“他有很多‘关系’,不一定有很多朋友,你当然明白这两者有区别。”加布里埃笑了笑,“并且清楚你属于哪个分类,有时候,在黄埔,人们很容易搞错。”
菲利普看起来好像被扇了一巴掌,没有说话。加布里埃往上提了提行李,转身走出去。菲利普往前几步,想叫住他,但想不到反驳的话,沮丧地在长椅上坐下,盯着脚下凹凸不平的陶砖。吕西恩的哥哥在橡木门前回过头来,叫了他一声,菲利普抬起头来,看着加布里埃。
“你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好朋友’?要是你想赶在明天日出之前到广州,现在就跟我来。”
——
在黄埔,清晨的雾气短暂带来雨天的假象,最终在太阳底下消散,云又高又远。铜制风信鸡的影子投在沙地上,吹的是干燥的北风。
早在阳光触及商行之前,黄伯已经打扫完厨房和前厅,把碎玻璃和碎陶瓷拢成一堆,准备铲起来,拿到外面埋掉。早前冲进来的官差在商行里四处搜索,推倒柜子,摔碎了一大堆酒杯和两个花瓶。临走前留下一句话:要是可疑番鬼在这里出现,必须第一时间通知衙役。半是叮嘱,半是警告。黄伯又是鞠躬又是发誓,但心里暗自决定自己绝不会告发任何人,不管是不是番鬼。也许官差也明白,只是一时找不到把老头子收监的借口。
他到厨房去吃早餐,和过往四十多年一样,自己做炸面[1]和鱼片粥。黄伯十几岁就来商行区做工,那时候可没人称呼他“伯”,人们还在喊他“根仔”,因为他的名字是黄闰根。原先在码头做苦力,在那么多汗流浃背的年轻人里,他学鬼话[2]学得最快,因而时常代表搬运工和外国大班沟通,最终得到一份在法国商行打杂的工作,不轻松,但至少可以远离广州夏季的黏湿热浪,也不必出卖体力。几十个年头一眨眼就过去了,黄伯撕碎油炸鬼,放进热腾腾的粥里,一边试着数具体多少年,但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来黄埔的时候确切多少岁了,只得作罢。他只知道自己是乾隆年间出生的,但阿妈从没讲过是几年,也许她也不记得。黄闰根是她的第六个孩子,她在生第八个的时候死去了。
商行某处传来敲门声。
不是大门,黄伯走出厨房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是另一个方向,更准确地说,是地下。他转身回到厨房里,抓起挂在墙上的钥匙,从盖着白布的家具和货物之间穿过,直奔通往走私地道的那扇木门。轻轻的敲击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黄伯把耳朵贴上去,大声让里面的人表明身份。
“我是菲利普,先生。”法国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菲利普和加布里埃。”
老雇工打开锁,让两个年轻人从楼梯爬上来。两人都把靴子提在手里,裤子卷到膝盖,还在滴水,不知道是从黄埔岛哪个角落涉水上来的。黄伯扬了扬手,让他们到厨房去,对地板上的泥脚印皱了皱眉头,决定稍后再清理。
“我要去见海关。”加布里埃宣布,未经邀请就拿起炸面,撕下一半,咬了一大口,把另一半递给菲利普。法国人小心地闻了闻,尝了一口,然后把整块澄黄面团塞进嘴里。
黄伯重新捧起吃了一半的粥,发现不再有胃口,又放了下来。
“海关是一条章鱼。”他告诉桌子对面的鬼仔,“你要哪一条手臂?”
“哪一个和巡抚最相处不来?”
“全部。”
“那我只好直接去见章鱼的脑袋,借用你的讲法。”
“他不会见你。你和你弟弟一样,把事情想得很简单。”
“用‘正常’途径当然很难。”加布里埃往前俯身,手肘支在桌子上,“但我们都认识一些人,而那些人又认识另一群人,这样马上就变得容易多了。你甚至不需要浪费人情帮我安排会面,只需要告诉我章鱼的脑袋当天在哪里吃饭,在哪里散心,剩下的我自己能解决。”
“番鬼怎么办?”黄伯往菲利普的方向摆了摆头,上述的番鬼显然没有明白对话的内容,来回打量黄伯和加布里埃。
“番鬼会跟着我。他需要化装,遮住头发和脸就差不多了,擦点煤灰,扮成打杂的。吕西恩是在班房还是衙门后面?”
监狱设在衙门背面,六七栋互相连通的方形建筑,围着一个内院。黄伯只去过门口一次,二十年前的事了,帮忙取走一个码头苦力的遗物,送还家眷。他不知道那个苦力犯了什么罪,也不敢问。班房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关押着尚未决定该如何发落的轻罪犯,有时候隔天就放人了,官府不想花费皇粮养这些九流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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