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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族迁滩 马车停在白鹿滩头（第1页）

光绪元年的日头，把天都晒成了白花花的颜色。地上的土烫着脚底板，车辙印里，连一丝潮气都寻不见，干得像是要冒出烟来。空气自身子周围一浪一浪地滚过，看远处的沙蓬，影子都跟着在地上发抖。吸进去一口气，喉咙到肺叶，都像是被燎了一遍。

十几辆大轱辘马车，就这么“嘎吱——嘎吱——”地碾着龟裂的地皮，停在了这片无遮无拦的滩地尽头。车轮子一停，那股跟随了一路的烟尘才懒洋洋地追上来，把车队和人影都裹进了一片昏黄里。

白煜田从头一辆车上跳下来，脚底的千层底布鞋踩在沙土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噗”响。他今年刚过四十，身板挺得像一杆老枪，脸上被风沙刻出了深深的沟壑，下颌的线条却绷得像一块磨刀石。他眯着眼，迎着刺目的光瞅了瞅这片广袤的荒滩，除了几丛半死不活的沙蓬，连根能拴马的树都找不见。

“都下车！到家了！”

白煜田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那些蔫头耷脑的族人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三十多口人，拖家带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车上挪下来，一个个脸上都挂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他们望着这片除了黄土还是黄土的滩地，眼里最后一丝光也黯了下去。

“大哥，这……这就是咱往后的根？”白煜田的胞弟白承安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他比白煜田小五岁，眉宇间少了几分刚硬，多了几分精明和审慎。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给怀里的小儿子扇着风，生怕这毒日头把娃给晒坏了。

白煜田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抄起车辕上的水囊，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又递给白承安：“传下去，让女人们先给娃们喂口水。男人家，把家伙什都卸下来，今晚就在这儿搭窝棚。”

话音刚落，远处尘土又起，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衫的干瘦男人，领着两个扛着长烟杆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那人离着还有十几步远，就扯着嗓子喊：“喂！哪来的外乡人，懂不懂规矩？”

白家的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警惕地望过去。

来人是鹿家的大管家，鹿三泰。他拿眼角瞥着这群风尘仆仆的迁徙者，下巴抬得像要啄天上的日头。“这白鹿滩，是俺们鹿家先占下的地界。按老辈子传下的规矩，你们要在这儿落脚，得先交五两银子的‘占地费’。”

白煜田不急不慢地走上前，脚下的尘土随着他的步子轻微地起伏。他身板挺直，任凭毒日头把他脸上投下的阴影刻得更深，目光像两口不起波澜的古井，就那么平静地迎着鹿三泰：“这位管家，我手里有官府发的勘界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这白鹿滩乃是无主荒田，朝廷鼓励流民开垦，谁先垦出粮食，地契就归谁。你说鹿家先占，可有文书为凭？”

鹿三泰被问得一噎，脸上的傲慢顿时僵住了。这白鹿滩荒了几十年，鹿家不过是仗着离得近，把它当成了自家的牧牛场，哪来的官府文书？他支吾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文书……文书在俺家老爷那儿！俺们鹿家在这儿住了三代人，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鹿家的，还要啥文书？”

白煜田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丝冷笑：“既然没文书，那这五两银子，白家出得不明不白。管家请回吧，等贵府老爷拿来文书，我白煜田双手奉上。”

鹿三泰没想到这外乡人竟是个硬茬，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挂不住，只能撂下一句狠话：“好！好得很！你们就等着！”说罢，悻悻地带人走了。

族人们刚松了口气，白承安却一脸忧色地把白煜田拉到一旁：“大哥，你这是何苦？咱刚迁来，根基还没扎稳，鹿家是这儿的地头蛇，为五两银子把人得罪死了，往后怕是寸步难行啊！”

白煜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语气沉重：“承安，你记住，理不能退。今儿个咱要是退了这五两银子，明儿他们就能让咱交十两的地租，后儿就能把咱当长工使唤。咱白家是来这扎根活命的，不是来当孙子的。这第一步，必须立住了理，才能立住脚！”

这番话，既是说给白承安听，也是在给所有竖着耳朵的族人打气。白家的人，眼里重新燃起了光。是啊，从京城那样的天子脚下都被逼了出来，还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

白煜田刚安抚好族人，让他们继续卸车搭棚，眼尖的族弟白煜光就指着远处喊了起来：“大哥，快看！鹿家那边又来人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夕阳把天边烧成了一片烂红，五个黑黢黢的人影就在那片烂红底下，由远及近，被拉得又长又诡异。他们肩上扛着的东西，在暮色里泛出点点寒光，不是刀枪，却是庄稼人最熟悉的锄头和粪叉。那磨得雪亮的铁刃，此刻却比刀口更让人心头发紧。他们不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踏在龟裂的地皮上，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口上。

白承安脸色一白，立刻对白煜田说：“大哥，我去跟他们说，这是官府划的地，咱不能先动手，免得动起手来落人口实！”他说着，便主动迎了上去，想把道理再掰扯一遍。

他刚走出几步，那领头的壮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黑脸汉子，就将手里的锄头“哐”地一声杵在地上，震起一片尘土。他冲着白承安的方向啐了一口浓痰，破锣似的嗓子吼开了：

“哪来的外乡野种，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占俺们鹿家的地，今儿个不把你们撵回娘胎里去，俺就不姓鹿！”

话音未落，五个壮汉已将锄头从肩上卸下，横握在手里，一步步逼了过来。空气瞬间凝固了，一场硬碰硬的交锋，已是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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