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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形一影（第1页）

王夫人对凤姐说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写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可与“心比天高”比肩者不亦“质本洁来还洁去”乎。

因而清道光年间有一位叫涂瀛的评论者提出“影子”说，谓“晴雯，黛玉之影子也。写晴雯，所以写黛玉也”。（见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

一形一影，本应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却似乎很少打过照面，视同陌路。

且看第二十六回，那黛玉往怡红院来，晴雯恰好在门里，黛玉便叩门。像辛稼轩说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了。

岂料想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报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黛玉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偏还没听见，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进人来呢！”阴错阳差，仅一门之隔，交臂失之，令人扼腕一叹。

《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急需与黛玉一通消息。

宝玉命晴雯，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她做什么呢，她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无动于衷）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你叫我说什么?吩咐吧。）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你没什么可说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终于想出了主意：送两条半新不旧的绢子。

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放下绢子，抽身回去。

此顾亭林之所谓“弥亲弥泛”欤？抑聂绀弩诗“命贱何妨气性慓”欤？宝二爷兴冲冲，换得来个“水流花谢两无情”。

是《红楼梦》数百页之后了，“说着，大家又睡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这就是说“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大江东去夕阳西了。

快到高鹗续书的当口儿了，似是闲里着笔，林姑娘、贾宝玉有一搭没一搭地就《芙蓉女儿诔》字斟句酌起来。

黛玉道：“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情深；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俗滥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彩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脚笑道：“好极，好极！到底是你想得出，说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好事尽多，只是我们愚人想不出来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却是你在这里住着还可以，我实不敢当。……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陇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与我不涉，我也惬怀。”

黛玉笑道：“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此话？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得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呢。”宝玉听了笑道：“这是何苦，又咒她！”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恰就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陡然变色。

何止“黛玉听了，陡然变色”，即读者不亦心中一悚。又是阴错阳差，这一形一影竟由宝二爷一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撮合在了一起，甚而直是合二而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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