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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深秋,暮色来得早。塞纳河左岸的“遗忘书店”里,光线昏黄,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皮革装订和淡淡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林晚音站在高高的移动梯子上,指尖拂过书架顶层一排皮质书脊上烫金已模糊的法文书名。她受雇于一家跨国文化基金会,负责整理这家即将关闭的百年老书店的藏书,进行分类和估价。
梯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的目光被一本异常厚重的、酒红色摩洛哥皮革封面的对开本书籍吸引。书脊上没有标题,只有一个烫金的、复杂的三叶草与葡萄藤交织的纹章。她小心地把它抽出来,封面的皮革柔软得像黄油,边角有磨损,显然被频繁翻阅过。打开沉重的铜扣,扉页上,用优雅的花体法文写着:
“àlarecherchedugo?tperdu。。。(追寻失落的滋味……)”
落款是一个签名:H。deBourgogne,和日期:1897。
林晚音的心跳漏了一拍。H。deBourgogne?勃艮第地区的古老贵族姓氏?她轻轻翻动书页,纸张脆弱泛黄,上面不是文学或历史,而是密密麻麻的手写食谱、配料表、酿造步骤的详细记录,夹杂着一些泛黄的照片和手绘的植物插图。这似乎是一本私人烹饪与酿酒手札。但其中的描述远超寻常菜谱,充满了近乎玄学的感官细节和哲学思考,比如“倾听葡萄在月光下的呼吸”、“用初雪的清冷唤醒沉睡的酵母”、“让时间在橡木桶中编织风的记忆”。
她本应将其归类为“特殊收藏品”并贴上标签,但一句用铅笔轻轻写在页边空白处的话留住了她:
“真正的勃艮第妙方,不在葡萄园,而在品酒者的心中,在共享那一刻的沉默与微笑里。——H。B。,1914”
1914年。一战爆发的年份。这句充满怅惘的话,与手札中那些追求极致美味的狂热记录形成了微妙对比。林晚音被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攫住了。这位H。deBourgogne是谁?他她追寻的“失落滋味”究竟是什么?这本手札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接下来的几天,在完成日常整理工作的间隙,林晚音开始利用书店里浩如烟海的资料和她的专业知识,悄悄调查。她查阅勃艮第地区的贵族家谱、旧时餐饮指南、甚至一战前后的社会日记。线索零碎而模糊:H。deBourgogne很可能是指亨利·德·勃艮第,一个来自勃艮第地区、在巴黎经营高级餐厅并拥有一个小葡萄园的没落贵族后裔。他以对美食与美酒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着称,但他的餐厅在1914年底突然关闭,本人也从此销声匿迹。
在一本1915年出版的、关于战时巴黎餐饮业的回忆录夹缝中,她找到一段简短的提及:“……H。deB。的‘皇家咖啡厅’关门了,据说与他最亲密的朋友兼合伙人,那位才华横溢的厨师M。L。在马恩河战役中阵亡有关。他们曾梦想酿出一种能凝聚毕生所学、代表法兰西灵魂的‘终极勃艮第’……可惜,梦想随战火消散了。”
M。L。——手札里频繁出现的一个缩写,是配方的共同开发者!核心的“妙方”很可能与这位阵亡的厨师紧密相关,而不仅仅是关于技术。
林晚音再次仔细研读手札,尤其关注1914年附近的记录。情绪明显改变了。早期的记录充满实验的激情和天马行空的创意,而1914年后的笔记变得简略、沉重,充满了对“往日时光”的怀念和对“滋味为何消逝”的困惑。在一页关于陈年红酒应有何种“回味”的描述旁,H。deB。用颤抖的笔迹写道:“没有你的味蕾一同品尝,这滋味于我,只剩一半,且终将彻底遗忘。”
看到这里,林晚音感到一阵鼻酸。她明白了。H。deB。追寻的“失落滋味”,并不仅指某种具体的葡萄酒或菜肴的完美配方,更是那个能与挚友M。L。共享创造过程、共同品味成果的“黄金时代”,是那份基于深厚情谊和共同梦想的、不可复制的体验。战争的残酷夺走了他的朋友,也夺走了那份滋味得以完整存在的灵魂伴侣。所谓的“勃艮第妙方”,关键的“秘方”并非物质成分,而是那份失去的、人与人之间的深刻连接。
合上手札,林晚音久久不能平静。她意识到自己最初的理解是多么肤浅。这本手札的价值,远不止于其古老稀有或记载的烹饪技巧,而在于它作为一个时代的切片,忠实记录了一个艺术家(无论是厨师还是酿酒师)如何面对创痛、失去,以及如何在记忆中追寻那已然“失落”的、与情感紧密交织的感官世界。
她没有将手札简单地列入资产清单。她撰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不仅描述了书籍的物理状态和内容,更着重阐述了其背后的历史人文价值和个人情感叙事,建议基金会将其作为特殊文物收藏,并考虑数字化以供研究。
报告提交后,她得到通知,手札将被送往基金会旗下的美食博物馆进行专项研究和保存。在打包寄出前,林晚音最后一次轻轻抚摸那酒红色的封面。她仿佛能感受到近一个世纪前,那位亨利·德·勃艮第先生写下最后一笔时的孤独与怅惘。
“遗忘书店”的整理工作终于结束。林晚音离开巴黎前,在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特意去了一趟蒙马特公墓。根据零星的线索,她找到了一个简朴的墓碑,上面刻着“M。L。1880-1914”。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没有鲜花,只在心里默默致敬。
回国的飞机上,林晚音望着窗外的云海。她想起手札的最后一页,空白处有一行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墨色很新,似乎是不久前有人添上去的:
“也许,滋味从未真正失落,它只是等待另一颗心,在另一个时代,重新发现和共鸣。”
她微微笑了。是的,妙方或许无法复原,但其中的情感与追求,却穿越时空,被她触碰到,并将在她的理解和传递中获得新的生命。这趟巴黎之行,她不仅整理了一间书店,更解读了一段关于美味、友谊与失落的尘封记忆,品尝到了一杯由历史与人性酿造的、复杂而醇厚的“勃艮第”。这滋味,将长久地留在她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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