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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强的连队刚刚驻扎下来,一百五十个兵就病倒一半。病因似乎挺神秘;吃的食物、喝的水都做了抽样检验,没一点问题,战士们却一个个泄得从茅坑上站不起来。
温强亲自到到营部接医疗组还有个秘密动机:向营首长打听铁道兵集体转业的传闻有几分真实。
营部的帐篷和一连的帐篷扎在一起,离温强的三连只隔两里多路,井打得比三连还浅些,却没一个人泄肚。营长和教导员见了汗湿到大腿的温强就开玩笑,说阎王连长催战士们的命,逼狠了,战士们只有蹲在茅坑上才能歇口气,所以就都在蹲茅坑。温强说那么多人歇在茅坑上,三连的作业面也还是按原计划打开了,进度也不次于其他连队。他一面和两位连首长诨侃,一面打量正在喝冰酸梅汤的五个医护人员:一男四女,男的显然是医生,配搭了四个年轻女护士。看把这些男军人们馋的,一个个往营部跑,什么芝麻事都成了他们请示营长、教导员的理由。营长和教导员也未见得不馋,风趣话其实都是讲给四个女护士听的,笑也笑得声东击西。
营长把温强介绍给医疗小组的四女一男。温强的眼睛在五张脸上一扫,马上忘记了四张,只记住了一张脸,并且他知道,这一记住,就麻烦了,想忘都忘不掉了。这是一张桃子形的脸,也象桃子一样粉白透红,带着新嫩的细茸毛。营部帐篷的窗子透进的光线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湿漉漉的,露在军帽外的微黄的头发湿得打成细缕。营长特地把这个年轻的女军人单挑出来,说她是李军医,从军医大分到野战医院三所不久,主动要求随医疗小组下连的。
“李军医,到我们这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委屈你了。”温强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让李军医给握住了。
“叫我李欣就行——欣欣向荣的欣。”李军医说。“我还刚开始实习。”
营长笑着说:“下连队,不兴叫名字,连老兵都是军阶:王老兵、张老兵。”
这是临时成立的医治小姐,头头是姓蒋的军医,三十来岁。他马上明白他们五个人中的李欣是这台戏的当家花旦,所以在一边说:“我们医院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李这样的军医大学高材生挖到!”
其他几个女兵一老二少,老的是个护士,另外两个是十六、七岁的护理员,属于玩心很重,去哪里逛逛都比原地待着好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胖,知道下到连队一天三顿首长伙食,凭这一点也乐意下来。温强领他们在仙人掌森林小道上行军时,两个小女兵走在最前头,指着夕阳中姿态凶猛的一棵棵巨大仙人掌尖声咋唬,打着各种比喻,一旦比喻到什么不雅的东西,两人便交头接耳,然后放声大笑。
温强和蒋军医走在中间,一面向他介绍战士们的病情和伙食、饮水情况。傍晚时分气温马上下降,一阵阵风全是红的;细如雾的红土被扬起,不一会六个人脸上都是一层胭脂。温强回头看一眼李欣,她象是跟这个集体和这一趟任务没什么关系,小声哼着歌,东张西望地跟在五六步之外,也不好好看着脚下的路,走得高一脚低一脚,一双挺好的黑色皮凉鞋不时被红土埋住,又不时地出土,连军裤下半截都让土染红了。温强当“老铁”当了这么多年,开山掘土上千里,从来没见过红得这么邪的土地。
李欣自得其乐地哼唱着,声音很小,但哼得挺入味。温强没听过那个调门,似乎是外国歌曲。温强觉得有一点反感;这个女军医既然是如此想下连队,就别把自己弄那么各色,那么曲高和寡。后来温强把他记住的一小节旋律哼出来,连部的文书说那是个苏联歌曲,叫做《山楂树》,很多年在大城市就流行过了。
医疗组到达的当天晚上,全连的人都知道那个女军医爱唱歌。再唱的时候是四个女兵一块唱的,但战士们马上就打听,谁是唱得最象远波的那个。四个女兵总是在洗澡房里唱。洗澡房是活动板搭的,没有水龙头,要靠战士们给她们挑热水和冷水进去,她们一人一个塑料桶,就着桶口往身上泼泼水罢了。这是个没有水的地方,打一百多米深才打出一口浅水坑,还是无奈地把它叫作井。这一坑水就是全体一百五十人的饮用水、洗脸洗脚洗衣水,周末才多一盆水,一百五十多个身子才能退一退红色泥垢。战士们现在心甘情愿宠着四个女兵天天浴洗。炊事班的人悄悄开玩笑,说女兵们再多住两天,就把全连人的蛋花紫菜虾皮汤给洗没了。还有更大胆的炊事员说,不如叫她们洗了澡别泼水,大家可以喝蛋花紫菜美人汤。温强听到“美人汤”,马上明白他们指的美人就是一个。每天白班的战士下了工,都躺在帐篷里的铺位上竖着耳朵,因为他们知道女兵们在晚饭前一定会洗澡,洗澡时一定会唱歌。她们一唱,他们就能把其他三条嗓门剔除出去,单单听那个象“远波”的歌声。他们很快发现,这歌喉不仅仅可以和远波相似,它和李谷一、郑绪岚、郭兰英都可以酷似。它可以千变万幻,愿意象谁就象谁。有一天这歌喉模仿起邓丽君来,也是酷似。
温强和战士们一样好奇;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美丽躯体里,怎么符着了这么多个不同的歌手?
第五天,战士们的神秘腹泄不仅没有痊愈的迹象,连两个十六、七岁的卫生员也开始了。蒋军医跟温强说,他和李军医讨论了很久,是李医生突然打开了他的思路。她说这样绝无仅有的红土地也许含有什么稀有矿物,也许是那种矿物质导致了这种不紧不慢的腹泻。李军医建议把水和土送到省矿研院去分析,与此同时用卡车到营部去拉食用水。
温强把这些话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说那就意味着全连都要搬迁,那还谈什么进度?
这天晚上十点,各个帐篷在熄灯号音中一刷齐地沉入黑暗。只有连部的灯还亮着。一个声音在门口问温连长在不在。温强赶紧往赤裸的身上披衬衫。他已认出这嗓音了。
李欣站在离帐篷十多步的地方,军服裙短短的,一定她自己在长短上做了手脚。她一边扇着折扇,一边说她星期天得先走一步,直接去师里搭车进省城;温连长可以把水和土的标本让她带到省矿研院。
温强请她进连部办公室,怕她在外面被蚊子咬。李欣问方便不方便。温强说方便得很,指导员回营房睡觉去了。这句话刚说出口,温强马上在心里骂自己混账;难道指导员不在他们才方便?女军医倒是浑然不觉,快步走进连部办公室的帐篷。发电机在不远处响着,因而帐篷顶上吊着的灯泡细细地哆嗦。温强赶紧打开长桌上的摇头电扇,以嗡嗡作响的风招待女军医。长桌在全连开干部会议时是会议桌,平时供战士们打乒乓球——假如有谁还嫌累不死,还打得动的话。
温强正搬着一把椅子,打算请女军医坐,李欣一欠屁股已经坐在了乒乓球桌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在空中当郎。裙子一坐更短,短得温强无法站到她对面和她谈话。关中汉子哪见过这样两节大腿?露得理所当然。她一边轻轻晃着腿,一边说假如凭关系去矿研院催一催,说不定一星期之内化研结果就出来了。温强抽着烟说不麻烦李军医了,他们会尽快派人把水样送到大军区。李欣说万一碰上吊二郎当的参谋干事,这事一拖能拖一两个月。就算慢性腹泻,一两个月也能消灭阎王连的一百五十个好汉。她说话不紧不慢,一张孩子脸怎么看怎么跟“军医”不沾边。
“一两个月,我们这一段路基就铺完了,该起帐篷了。”温强说。他尽量把眼睛弄得颇麻木,对美丽的女军医似乎就象对其他三个女兵一样一视同仁。
医疗组到达三连后,每个排抽出一个人,凑出一个接待组。营长的指令。温强心里骂营长“事比婆姨多!”但他明白这就是部队的老一套,感情表达得又大又空,形式越花越好。五个连抽出的五个兵负责伺候医疗组,一清早给他们灌五个暖壶,打洗脸水、漱口水,晚上给他们挑五桶水洗澡,三餐饭给他们端菜盛饭倒茶,睡觉前给他们清查帐子里的蚊子,同时在他们床边点蚊香。温强很快发现五人接待组每一回都换新面孔,向排长们一打听,才知道排长们拿伺候医疗组做战士们的犒赏。光是那五个人天天不干活天天跟女兵泡一快儿?不公道,早、中、晚三班,个个都轮上一班,眼福艳福大家有份。
温强看着五个排长。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强硬的理由反驳他们,却嘿嘿地笑了,说:“窜稀还有那劲头?”五个排长说那可不,不然更没劲头了。温强不久又听到反应,说战士们都想轮上八点钟打水那一班。早晨医疗组的医生护士都去吃早饭了,只有李军医睡懒觉。年轻女军医早上的一觉睡得那份香!比首长伙食标准的午餐肉夹芝麻烧饼、绿豆粥就咸鸭蛋还香!李军医是个懒觉虫子,一觉睡到八点半。所以给她把一盆温热的洗脸水和暖壶送到她床边,必须是八点以后,不然水就凉了。水也不能放在帐篷外面,因为风一吹水面就落一层红色粉尘。拿到替李军医打洗脸水、漱口水的战士会在其他四个战士眼巴巴地等待中,把水放在她床下。四个战士会在那个战士从帐篷出来后,一块向他出击,说他进帐篷待了至少有两分钟,问他都看见了什么。这个战士一定会脸红耳赤脖粗地反击,说挂着帐子盖着毯子还严严实实裹着圆点点的花睡衣,能看见什么?!其他四个战士会越发对他下手狠毒,说连圆点点花睡衣都看见了还说没看见!那个被恶毒打闹弄恼了的战士会驴打滚一样满身红色尘土地踢打不休,以证明自己清白。后来五个战士便把这趟“美差”一拆为二:两个人先进去,一个端洗脸水一个捧漱口水,然后三个人再进去,把四个暖壶放置到四个女兵床边(那三张床上的人都在早餐桌上)。这样有利于相互监督,不往李军医的蚊帐里偷看,偷看也极其有限,只是飞快地瞄上一眼两眼。即使这样,战士们还是把给酣睡的美丽女军医送水当成美差。早晨那一个帐篷里都是她美丽的睡眠,十八、九岁的士兵宁愿在那睡眠里待上一会,晕然一下——温强是这么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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