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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1章 霁雪（第1页）

坤宁宫，这座象征着后宫至尊的殿宇，自仁孝皇后难产崩逝那日起，时间便仿佛凝固了。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与哀思。玄烨下令，宫内一切陈设维持原样，不许挪动分毫，就连皇后生产那日东偏殿里沾满了血迹的产褥，也成了这凝固时光中一道触目惊心的印记。

那方带着深褐色干涸血渍的褥子，成了留守坤宁宫旧仆们每日必须完成的近乎仪式般的任务。

在玄烨不会到来的日子里，她们会小心翼翼地将它抬出殿外，在僻静的廊下展开，让春日尚算温和的阳光照射其上，驱散可能的潮气和霉味。风拂过，仿佛还能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与绝望。

晾晒完毕，又需分毫不差地铺回东偏殿那张空寂的凤榻上，恢复成玄烨上次离开时的模样，等待着帝王不知何时会降临的下一次凭吊。这循环往复的动作，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抑，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被反复揭开又勉强覆盖。

玄烨定下，今年仁孝皇后周年祭，除奉先殿大祭外，后宫妃嫔需齐聚坤宁宫西殿佛堂，诵经跪拜。这差事自然又落在了主持周祭的桑宁头上，圆姐照例从旁协助。

这日午后，圆姐奉桑宁之命，提前去坤宁宫查看洒扫整理情况，特别是佛堂的准备是否妥当。推开沉重的宫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熏香、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宫人们屏息静气地做着最后的擦拭，动作轻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她径直走向西殿佛堂。推开门，檀香的气息浓郁了些。佛龛前，长明灯幽微跳动，映照着袅袅升起的青烟。一个穿着素净旧宫装的女子，正背对着门，笔直地跪在蒲团上，低声诵念着经文。那背影单薄而挺直，透着一股近乎执拗的沉静。

圆姐认出那是霁雪，仁孝皇后生前颇为倚重的几位大宫女之一。她轻轻走近，在霁雪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也默默念了几句经文。诵经声暂歇，圆姐才温声开口：“霁雪姑娘。”

霁雪缓缓转过头。她的面容清减了许多，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茫。看到是圆姐，她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沙哑：“李主子。”

“姑娘辛苦，”圆姐看着她，心中泛起一丝酸涩，“这坤宁宫里里外外，多亏有你们照应着。”

霁雪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李主子言重了。这是奴婢的本分。昔日伺候娘娘的姐妹，如今大多在娘娘灵前守着长明灯。这坤宁宫……只剩下奴婢和几个粗使的，守着这点……这点娘娘最后留下的气息了。”她的目光扫过殿内熟悉的陈设，最终落在袅袅香烟上，声音轻得像叹息，“总得有人守着，不能让这里彻底冷清了。”

圆姐看着她眼中深藏的疲惫与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忠诚，心中震动，只能轻叹一声：“姑娘忠心，皇后娘娘在天有灵，必定欣慰。”

霁雪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垂下眼帘，双手合十，低低的诵经声再次响起，那声音里仿佛承载着坤宁宫这一年来所有的孤寂与哀伤，沉重得化不开。

圆姐默默起身，退出佛堂。她需要再去检查一下东偏殿——那个真正承载着帝王锥心之痛的地方。尽管内心充满了抗拒，她还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殿门。

一股不同于佛堂的沉滞气息涌来。出乎意料的是，空气中并没有预想中浓郁的血腥味，只余下一种长久封闭和阳光曝晒后混合的、略带尘土感的陈旧气息。殿内纤尘不染，所有摆设都停留在一年前的模样，梳妆台上的脂粉盒甚至盖子都半开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片刻。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那张宽大的凤榻时，心脏还是猛地一缩。那方明黄色的锦褥上，一大片深褐近黑、边缘虬结发硬的血渍，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刺目地烙在眼底。那凝固的暗红，无声地诉说着一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生命的流逝是何等惨烈与迅速。

一个负责打扫的宫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拿着干净的拂尘，显然准备做日常的除尘。她走到床边，习惯性地伸出手，似乎要去整理那床无论如何也整理不好的、带着血污的锦褥。

圆姐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娘娘走后……这床铺也不曾收拾过吗？”

那宫女手一顿，慌忙转身行礼，低垂着头，声音恭敬却透着麻木：“回李主子，万岁爷有严旨，坤宁宫内一切，尤其是娘娘……娘娘最后躺过的这里，必须原样维持，不许挪动更换。奴婢们只敢每日小心拂去浮尘，将那褥子抬出去晾晒通风，再原样铺回，以防……以防虫蛀霉坏了。”她的话语里透着一丝无奈，显然这每日面对这惨烈印记的任务，对她而言也是沉重的负担。

圆姐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刺目的暗红上。那不仅仅是血，更是玄烨无法释怀的伤痛，是这深宫吞噬生命的铁证。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对逝者的哀思、对生者的怜悯，以及对这近乎病态执念的窒息感。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上前一步，对着那宫女，也仿佛是对着虚空中的仁孝皇后，轻声道：“你且下去吧。这床褥……今日让我来吧。我也算……为仁孝皇后尽一份心。”

宫女愕然抬头，眼中闪过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旋即深深福礼：“是，奴婢谢李主子体恤。”她不敢多问，连忙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殿内只剩下圆姐一人，面对那张承载着死亡与无尽哀思的凤榻。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的、带着硬结的锦缎。

触手的感觉冰凉而滞涩，那深褐的血块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怨念和绝望。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重吸纳入心，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那永远无法抚平的褶皱，试图让这惨烈的印记，看起来稍微……不那么触目惊心。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照不进这弥漫着死亡与执念的东偏殿，也照不亮圆姐此刻沉甸甸的心房。坤宁宫的阴云，比任何时候都更浓重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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