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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星槎渡意（第1页）

叙州知府衙署后院书房，冰盆里新添的冰块嘶嘶地冒着白气，却似怎么也压不住宋钦眉宇间那缕被信纸点燃的燥意。一封漆金火漆的密函摊在紫檀案上，信纸是上好的云贵楮皮纸，质地坚韧，透着一股冷冽的檀香气，仿佛能将这江南暑热隔开。那笔迹他认得，是其妻兄、镇守云南的平西侯沐晟亲笔，字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边镇大将特有的杀伐决断，却又在字里行间透出几分罕见的斟酌。

“…曩昔些微波折，时移世易，不必再提。禄国公（周必贤）虽与为兄脾性不甚相投，然安南支棱隘口血战，叛军困我于泥淖，箭矢如蝗，若无必贤兄舍却亲王体面，亲冒矢石，踏深淖陷重围，率死士将兄背负而出，兄早已马革裹尸，骸骨难归中土。此乃实打实的救命大恩，沐家上下，铭感五内。今番春儿（沐春）归省叙州，禄水河畔遇百年山洪，天威难测，铁索崩摧，又得其世子廷玉援手，于滔天浊浪前临危不乱，调度有度，使小女得以保全，再活恩情。此非巧合，实乃天意冥冥，亦应了当年禄国公所言‘孩儿们自有缘分’之语。吾妹夫身处叙州，父母官兼座师，于周世子处，当稍加看顾，非为谄媚权贵，实为全我沐家知恩图报、有始有终之门风。旧时嫌隙，可视如浮云矣。另，川滇新驿道已全通，冠盖商旅往来必频，叙州位处要冲，妹夫政务之余，亦当多与地方才俊文士往来叙话，诗酒唱和，既可示朝廷文教之盛，润泽边陲，亦可观风望气，结交良材…”

信末“沐晟顿首”四字，写得格外凝重沉缓，仿佛灌注了千钧之力。

宋钦捏着信纸边缘，指尖微微发凉，沉吟良久。沐晟此人，刚愎桀骜，鲜少如此放低姿态，更遑论对昔日的对头周必贤如此推崇感念。这封信，语气缓和近乎示好，托付之意殷殷，更将一桩儿女险事上升到“天意”、“缘分”的高度。他捻着颔下短须，回想起月前在那小花厅接见那少年案首时，自己端着府尊和座师的架子，言语冷淡，公事公办，此刻细细品来，确显得心胸狭隘，有些孟浪失礼了。宦海浮沉，多个手握实权、圣眷正隆的朋友，远胜于多堵坚硬冰冷的墙。那周廷玉既是沐晟亲口认证的“恩人之后”，于公于私，自己这做姨父和座师的，都该有所弥补，重新铺排。

主意既定，他扬声唤来心腹长随，吩咐道：“去，给府学赵学正，还有今科取中前列的生员，以及州城里几位素有清望的耆老发帖，措辞要谦和。就说三日后，本府在这后园澄漪水阁设一小小文会，以文会友，涤荡尘襟，消此永昼。记得，给新科案首周廷玉的帖子，需你亲自送去榆钱巷周宅，言辞务必格外敬慎周到。”

三日倏忽而过。知府后园，澄漪水阁临着一泓碧水而建，四面轩窗洞开，悬着细竹帘，既透风又遮了直射的日头。池中荷花正值盛时，或粉或白，亭亭玉立，清风徐来，摇动满池翠盖红裳，送进缕缕清甜香气，稍稍压下了空气中的燥热黏腻。未至巳时，阁内已到了三四十位客人，多是身着青衿的秀才，亦有几位须发花白、功名止步于廪生的老学究，三两聚在一处，或摇扇闲谈，或品评壁上字画，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几分好奇与审视，时不时瞟向水阁入口。案几上陈列着叙州本地出产的时鲜瓜果——冰镇过的乌桃、切好的沙瓤西瓜、紫莹莹的杨梅，并几样精细茶点，丫鬟小厮垂手侍立角落，悄无声息。

周廷玉依旧是一身蓝色细布直裰在一众或着崭新绸缎直身、或刻意穿着打补丁的“鹑衣”以示清高的士子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的寒酸。他在杨朝栋陪同下准时步入水阁。几乎在他身影出现的刹那，阁内原本低低的谈笑声便像被掐断了喉咙，骤然一滞。无数道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审度的，更多的是隐晦的不服、难以掩饰的轻蔑乃至嫉恨——霎时如冷箭般密集地投射过来。叙州文风虽非鼎盛，但本地的秀才相公竟被一个年仅十二、籍贯黔地的少年夺了案首魁位，许多人心中自是憋着一股难以排遣的恶气，几乎认定了这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过是倚仗其父禄国公的赫赫权势，才使得考官不得不青眼相加，其中必有龌龊。

廷玉对这片无声的浪潮恍若未觉，面容沉静如水，步履沉稳地走向主位，向端坐其上、今日面色显得颇为温和的宋钦行弟子礼，动作规范，一丝不苟。宋钦今日竟虚抬了抬手，脸上带了真切许多的笑容，说了几句“年少英才，实乃吾叙州士林之光，后生可畏，将来前程必不可限量”的场面话，便示意他自去寻位置坐下。

文会伊始，照例是些风花雪月的诗词唱和、对时文破承转合的品头论足。气氛看似融洽风雅，水面之下却暗流湍急，藏着硌人的石子。果然，几轮无关痛痒的应酬过后，一位姓王的年轻秀才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起身朝廷玉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语气刻意拔高，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酸腐与挑衅：“久闻周案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日前院试一篇‘北辰居所而众星共’之论，笔力千钧，发人深省，据说连学台大人都击节赞叹，传阅全场！今日恰逢府尊老大人雅集，荷风送爽，美景如画，正是吟咏佳时。不知周案首可否即景赋诗一首，让我等僻壤陋儒也开开眼界，沾些文曲星的才气？”这话绵里藏针，表面恭维，实则是将人架在火上烤。即景赋诗最考急才与底蕴，若做得平庸或出了纰漏，先前所有赞誉顷刻间便沦为笑柄，连那案首功名也要被打上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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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那蓝衫少年身上。宋钦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眼帘低垂，似在细细品茗，实则余光也未离开。

廷玉神色不变，放下手中青瓷茶盏，目光淡然扫过窗外接天莲叶与映日荷花，略一沉吟，便清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兄谬赞，愧不敢当。诗词小道，抒怀寄兴而已，岂敢当‘文曲’之称。既蒙不弃，便以此间风物，献丑一首《澄漪阁观荷》，请诸位方家斧正。”他略顿一顿，吟道：

“碧盖千层漫沼栽，炎光何故逼人来？

心清自引凉风至，岂羡东君着力催。”

诗声落，水阁中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这四句诗，避开了寻常咏荷的秾词艳句与脂粉气，起笔“碧盖千层”写荷叶繁盛之态，宏大直观；“炎光逼人”直言酷暑难耐，切入当下感受，平实有力。后两句陡然拔高，“心清自引凉风至”一语双关，既写荷之出淤泥不染、自有清芬引来凉风，更暗喻君子内心澄澈明净、修养深厚，则外界炎嚣自然不能近身，心静自凉；结句“岂羡东君着力催”更是孤高傲岸，借“东君”（春神）喻指外力、捷径，表明自身修为足矣，何须仰仗、羡慕他人提携吹捧？其志节高远，溢于言表。短短二十八字，即景贴切，托物言志，气度格局远超一般咏物诗。

那王秀才脸色霎时变得精彩纷呈，青白交错，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得讪讪地拱拱手，狼狈落座，额角渗出细汗。

先前发难被挫，另一李姓廪生，自恃年长功名久，心中更是不平，冷哼一声，再度开口，语气愈发尖刻：“周案首果然捷才，佩服。不过诗词终是抒发性情之小道，未若文章乃经国之大业。适才我等论及蜀道之难，崎岖险峻，恰如士子仕途，步步维艰，往往苦于无人引荐提携，空有满腹经纶、济世之志，却只能老死牖下，岂不悲哉？不知周案首出身名门，对此‘行路之难’，可有我等寒门子弟所未闻之高见？”这话已是图穷匕见，赤裸裸地讥讽周廷玉凭借家世显赫才得以高中，将一顶“倚仗父荫”的帽子狠狠扣来。

阁中气氛瞬间绷紧。所有人都屏息看向廷玉。

廷玉抬眼，目光清亮澄澈，直视那李廪生，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如玉石相叩：“李兄此言，学生窃以为有失偏颇。蜀道虽险，一代代人力凿山架栈，终有坦途可通。仕途之进，学生浅见，首在立心正、储能厚。学生读《孟子》，有云‘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穷达显晦，皆有其操守本分，何必怨天尤人，一味归咎于无人引荐？若自身德才不显，学问不实，纵有阶梯在前，亦如朽木难支，终难登高望远，造福苍生。学生年幼，识见浅薄，然深知唯有反求诸己，砥砺学问，方是正途。至于门第之言，更是无从说起，功名乃朝廷抡才大典，天子明镜高悬，岂是人力可私相授受？”一席话，不疾不徐，却理直气壮，引经据典，既驳斥了对方偏激之论，又阐明己志，更将“倚仗家世”的污蔑轻轻荡开，反而显得对方心胸狭隘。那李廪生被噎得面红耳赤，胡子微颤，指着廷玉“你…你…”了几声，终究哑口无言，颓然坐下。

接连两人败下阵来，且败得如此彻底，阁中轻视之意顿时消散大半，转为惊异与凝重。此时，一位在叙州士林中以善对对联闻名的老秀才见状，呵呵一笑，试图缓和气氛，也存了几分考较之心，捻着山羊须道：“周案首出口成章，析理分明，老夫亦是佩服。巧得很，老夫近日得一上联，苦思冥想，始终未得佳偶，如骨鲠在喉，不知周案首可愿一试，为老夫解惑？”他也不等廷玉应允，便摇头晃脑念出上联：“‘水底日为天上日’。请案首赐教。”

此联一出，阁中不少人都露出思索甚至幸灾乐祸之色。这上联看似简单直白，仅有七字，却暗藏机锋，极难应对。“日”字重复，一在水底为虚像，一在天上为实体，涉及光影之理与虚实相生之趣，下联需同样对应字重复且兼顾虚实关系与意境，还要工整贴切，难度极大。

水阁一侧，一道细密的珠帘之后，一双清澈的杏眼紧紧盯着场中，指尖不自觉地将一方绣帕绞得死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廷玉并未蹙眉苦思，只微一沉吟，目光转向那出题的老秀才，唇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从容开口：“老先生此联妙趣横生，寓理于景。学生不才，试对一下，若有不工，还望海涵。”他清晰地对出下联：“‘眼中人是面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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