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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年夏天的蝉声嘶哑得格外扎耳。
诚意伯府竹影深处,几竿修竹在灼热的风里蔫蔫地晃着,叶片边缘都卷了焦黄。竹影深处的小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恼人的蝉噪,却隔不开那股子闷热。刘伯温独坐案前,一身半旧的葛布道袍,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片深色。他面前摊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八百里急报,来自黔西北毕节卫。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楠木桌面,最终停留在案头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匣内。匣中静静躺着一柄玉梳,梳背雕着盘曲的螭纹,玉色温润,唯那梳齿间,缠绕着一缕极淡、却异常刺目的暗红血沁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刘伯温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缕血沁,触感冰凉,却带着一股直透骨髓的阴寒。
急报上的字句,在他眼前跳跃:
“……侯爷当众裂御赐蜀锦为七星卫战旗……奢香夫人怒斥户部清吏王秉忠,言‘少一垄土,断尔腿填之’……鹰愁渡栈道已动工,蒙馆择址十处,新稻种分发乌撒、镇雄……”
周起杰的反击,刚猛决绝,务求滴水不漏。奢香的悍勇,锋芒毕露,震慑宵小。孩子们在黔地,正用他们的方式,艰难地铸着盾,试图抵挡那从应天城源源不断抛来的、裹着锦灰的利刃。
可刘伯温眼底,却无半分欣慰,只有深潭般的凝重,几乎要将人溺毙。他太累了。皱纹如同刀刻斧凿,深嵌在眉宇间,曾经洞彻世事的双眼,此刻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指尖下的血沁纹路,仿佛又深了一分。这玉梳,是当年诸葛亮南征七星关所得黄玉髓坠的一部分,后来传至他手,与西南那诡谲的“山河枢盘”隐隐相连。此刻这血沁的异动,非是黔地有警,而是他心头那根绷得太久的弦,已到了崩断的边缘。
太子朱标薨了,这棵大树一倒,朝局瞬间成了群狼环伺的猎场。燕王朱棣,野心勃勃,暗中招揽不成,反手便与李善长一系合力,将周家推上“孤忠”的火炉炙烤!捧杀!这把火,烧的何止是黔西北?分明是要将周家、将他刘伯温这浙东一系一脉,彻底焚成灰烬!而皇帝朱元璋,痛失爱子,疑心病已重到草木皆兵,对任何手握重兵、声名过盛之臣,都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周起杰越是刚直自守,在皇帝眼中,怕是越像拥兵自重、恃功桀骜!
黔地那面盾,铸得越坚实,引来的猜忌之火,只会越猛烈!直到将盾后的人,活活烤干!
刘伯温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掌心下那玉梳的血沁,冰得他指尖发麻。他仿佛看到,应天城的阴云,正化作无数无形的枷锁,层层叠叠,压向远在黔山的女儿刘瑜、女婿周起杰、还有那些稚嫩的外孙……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挣扎、最后一点对朝堂的眷恋,如同燃尽的灯芯,倏然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
“黔局已死。”四个字,从他干裂的唇间吐出,轻若叹息,却重逾千钧。他不再看那黔地急报,目光投向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无比、标注着大明两京十三省及诸藩封地的《坤舆全图》。视线,牢牢锁住了地图中央——应天,金陵城!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救黔地,必先破金陵之局!要破金陵死局,唯有……釜底抽薪!
他缓缓伸手,拿起那柄螭纹玉梳。指尖再次抚过那缕冰凉刺骨的血沁纹路,眼中再无波澜。然后,他轻轻地将玉梳放回紫檀木匣深处,“咔哒”一声轻响,合上了匣盖,落下了黄铜小锁。
仿佛锁住了对西南最后一丝无谓的牵挂,也锁住了自己过往的某种执念。
“刘忠。”他对着门外唤道,声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枯木。
老管家刘忠应声而入,垂手肃立。
“备车。”刘伯温站起身,葛布道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青砖地面,“去文华殿。”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平静,“见见太子殿下……留下的几位旧日讲官。”太子虽薨,其亲近的文臣班底仍在,这些人,或许便是撬动淮西铁板的第一根杠杆。
刘忠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与深切的担忧。文华殿?那是太子旧日读书理政之所!老爷此刻去那里,无异于在皇帝心头最痛的伤疤上撒盐,更是将自己彻底置于淮西勋贵的对立面!这简直是……引火烧身!
“老爷……”刘忠嘴唇翕动,想劝。
刘伯温已迈步向外走去,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挺直如松,带着一股一去不返的决绝。那背影没入门外灼热刺目的暮色金光里,瞬间被吞没。
刘忠望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不敢再言,慌忙转身去安排车马。
韩国公府,后园水榭。
相比诚意伯府的清冷压抑,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曲水回廊,荷风送爽。巨大的冰盆置于四角,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李善长一身轻薄的杭绸常服,斜倚在铺了玉簟的湘妃榻上,意态闲适。他须发已见银丝,面皮却保养得极好,红润光洁,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精明与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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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俏丽的侍女,一个轻轻打着羽扇,一个纤纤素手剥着冰镇过的水晶葡萄,小心地喂到他嘴边。李善长微微张口含住,甘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惬意地眯起了眼。
水榭中央的紫檀木大案上,摊开一幅前朝名家仿李思训的青绿山水《江帆楼阁图》,笔法工丽,设色秾艳。李善长目光悠悠地欣赏着,手指在膝上随着臆想中的山水起伏轻轻叩击,一派悠然自得。
管家李福垂手肃立在榻旁,屏息凝神,直到李善长咽下葡萄,才上前半步,压低声音禀报:“相爷,凤阳老宅那边……前几日暴雨冲垮了东院一段花墙,连带角门也塌了半边。守宅的七老爷递了信来,问是雇匠人修,还是……”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李善长的脸色。
李善长眼皮都没抬,依旧看着画中那巍峨的楼阁,仿佛随口吩咐:“些许小事,也来聒噪。凤阳卫指挥使张成,不是一直想把他那个不成器的内侄塞进五军都督府历练么?让他派一队守陵的军户过去,手脚麻利点,三五日便修好了。记住,要悄悄的,别闹出太大动静。”他语气平淡,仿佛调用守备皇陵的军队去给自己修私宅,如同吩咐家仆扫个院子般理所当然。
李福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忙躬身应道:“是,相爷。小的这就去办。”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调用守陵军士修私宅,形同僭越!一旦泄露,便是授人以柄!但相爷既然发话,他只能照办。
“嗯。”李善长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目光终于从画上移开,瞥了李福一眼,那眼神深若寒潭,带着无声的警告,“管好下面人的嘴。”
“小的明白!”李福脊背一寒,头垂得更低,倒退着出了水榭。
水榭内,只剩下羽扇轻摇的沙沙声和侍女剥葡萄的细微声响。李善长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江帆楼阁图》,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黔地周起杰?不过是条被捧上高台的困兽,迟早摔得粉身碎骨。燕王?年轻气盛,还需借他这把老骨头压阵。至于皇帝……痛失爱子,心神已乱,疑神疑鬼,正是他淮西一系巩固权势、清除异己的良机!刘伯温那个老狐狸?哼,没了太子,他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
他捻起一颗冰凉的葡萄,送入口中,甘甜沁脾,志得意满。
他万万没有察觉,就在水榭外回廊的阴影里,一个负责洒扫的低等仆役,正将耳朵死死贴在雕花木窗的缝隙上,将他与管家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那仆役脸色煞白,眼中却闪烁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异样光芒。
武英殿。
殿内四角的冰盆似乎失去了效用,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森然的阴影。朱元璋只穿着一件明黄软缎中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里衣。他枯坐在巨大的御案之后,背脊佝偻得厉害,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丧子之痛和滔天权欲反复熬煮的空壳。
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他看都没看一眼。只有两份东西,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如同蚯蚓般在枯瘦的手背上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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